第828章 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
织田信长忘记了,忘记了他这条命是大明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大明其实也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否则处置会更加游刃有馀一些。
在织田信长调动兵马准备动手的时候,被大明册封丶大明军强大军力所镇压的大名们的野心,再次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生长了出来。
这一次,大明军等在迎恩门,等着织田信长遣兵来战,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织田信长的葬礼十分的潦草,羽柴秀吉在获得了关白身份后,将其尸骨送回了尾张国,尾张国国民,将其草草的安葬了他父亲的身边。
甚至连织田市都没有回到尾张国安葬自己的哥哥,而是选择了直接回到大明。
织田市完全没预料到她的哥哥,会是这般下场,荒诞而又合理,她已经完全受够了这个泥潭一样的倭国,选择了一走了之,日后倭国的一切,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可能是织田信长最后一次如愿,从尾张国来,回尾张国去,重新变成了尾张大傻瓜,而不是布武天下大魔王。
大明使团围绕着织田信长的身后名,和羽柴秀吉组建的新幕府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交锋。
羽柴秀吉编出来的十宗罪,最终只剩下了一条罪名,就是灭佛,这一轮的交锋,大明大获全胜,这让织田信长的身后名,从恶贯满盈,变成了褒贬不一。
这一轮交锋之后,大明获得了一些额外的报酬,那就是织田家仍然可以保留尾张国国主的身份,织田家全家都在大明,尾张守的任命,实际上归大明所有。
等于说在这一轮没事找事,创造筹码的博弈中,大明获得了尾张七郡,这七郡成为了长崎总督府的一部分。
织田信长营造的安土桃山城,也在博弈的范围之内,可很快传来了消息,在京都火并的时候,安土城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快,象徵着信长威权的天守阁,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了灰烬,这标志着织田信长时代,彻底落幕。
万历十六年三月初四,朱翊钧收到了高启愚的奏疏,以及织田市返回大明的消息。
「倭国确实不感谢织田信长,前倭国六十六洲各有君长丶不相统一,至信长征伐四出,皆臣伏,无敢异,为人雄杰多智,以朕看来,其才能十倍于秀吉。」朱翊钧看完了奏疏,起初眉头紧蹙,最后还是释然的叹了口气。
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活了下来,但二条城粮仓甬道之变,织田信长没有活下来,略显潦草的结束了他复杂的一生。
织田信长的军事天赋是毫无争议的强横,毕竟三次信长包围网,都被织田信长给破掉了;
在倭国一众只能说是拟人的大名里,织田信长算是个好人了,他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意图减轻倭国平民的负担,想让让农夫回到土地上。
在朱翊钧看来,无论怎麽讲,织田信长都努力过了。
至少在消灭倭寇这件事上,织田信长的立场和大明是一致的,倭国也饱受倭寇之苦,农夫不在土地上,四处流浪,自然是倭患频发。
「陛下,织田信长怎麽说也算是个人物,他就没想到吗?这些个大名们会在他失去大明庇护的时候,立刻跳出来,乱刀将其砍死?」冯保低声说道:「陛下,臣怎麽觉得织田信长是在自杀?」
「打是打不赢了,大明军的进攻,绝不会跟胡元那般胡闹,水文地理勘测了十数年之久,期盼着神风出现,这不是在赌大明军不谨慎吗?朝鲜六大战,加上对马岛之战,大明军的谨慎,他看在眼里。」
「可是议和,就代表着他要承担历史罪责,大明大胜,条件肯定苛刻无比,这割让海权丶矿权,日后得挨多少的谩骂?」
「所以,左右为难之下,见到了织田市并没有受到苛责,索性直接选择这种几乎于自杀的方式结束?」
冯保作为宫里人,有个风吹草动,他都会谨慎再谨慎,织田信长调动人马要杀大明使者高启愚,动作太明显了,难道在进入粮仓甬道之前,织田信长都不派自己人,扫除可能存在的危险吗?
已经经历过多次刺杀,本能寺之变之后的织田信长,居然如此的大意!
这种近乎于荒诞的结局背后,大抵是织田信长真的无计可施了。
「大明驻倭牙兵什麽实力,织田信长又不是没见过,他难道指望他那一千五百母衣众,对抗大明精锐?」
「陛下,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冯保补充了一条证据,织田信长是有很多机会留下遗言的,比如见到织田市的时候,比如在那些大名们惺惺作态的时候。
冯保判断,织田信长最后时刻,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以愚蠢的最后冲锋,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不是被自己手下杀死,就是被大明军杀死。
「你说有道理,但已经无从考证了。」朱翊钧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赞同了冯保的看法,继而摇头说道:「他到底是不是自杀,朕总不能把他叫到人间来问一问吧,人都死了。」
历史的真相究竟是什麽,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不曾为谁停留,也不会再改变,如今织田信长究竟意欲何为,最大的意义,就是为织田信长复杂的一生,塑造出一个极具戏剧性的结尾。
「陛下,云南道御史杨寅秋,纠户部尚书王国光六罪。」冯保将一本奏疏递到了御前,而后将另外两本奏疏打开说道:「这是大司徒的陈情疏和致仕疏。」
「擅支工部银一万两挪用修家宅,罪一;这一万银,是朕准过的,修的是老库的火房,大司徒的宅子,是朕内帑出钱修的!胡说八道,指鹿为马!」
「觉得朕年纪大了,老糊涂了,记不住事儿了?朕才二十六岁!」朱翊钧看到第一条罪状,就立刻拍了桌子。
如果确有其事,朱翊钧打算走八辟特赦,给王国光一个体面,但这第一件事,就是指鹿为马!
户部老库火房和王国光家宅,是一起修的,但修宅子的钱,是朱翊钧给的,他每一笔钱花到了那里,都记得非常清楚。
王国光根本没有擅支!
王国光在奏疏里,也是自陈情况,修是一起修的,但家宅是宫里直接出钱,这内帑的帐,大明御史们也没办法去看,所以发生了这样的误解,看起来像是王国光挪用了一万银修家宅。
这个误解在坊间也流传了一段时间了,御史风闻言事,信以为真。
六件事都是大同小异,御史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事情全都是张冠李戴。
「咦,这个罪四,大司徒纳沧州知州张与行,所献美女二人。」朱翊钧兴趣盎然的说道:「这事是真是假?大司徒爱美人,跟朕说呀,朕给他赏赐十二个万国美人。」
「假的。」冯保言简意赅,直接告诉皇帝,大明士大夫真的不稀罕美人,更别说万国美人了,对于王国光而言,他更喜欢权力。
有的时候,冯保也不知道陛下哪来的恶趣味,天天给臣子赏赐美人,冯保真的想提醒陛下,以己度人一下下,陛下自己多喜欢权力,大臣们也就多喜欢权力。
「张与行和大司徒是同乡还有远亲,张与行的两个女儿入京,住在了大司徒府上,主要是为了上全晋会馆的家学,这种投奔,其实非常常见。」冯保解释了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张与行在外做官,妻子去世,家里的姑娘要读书,就托付给了王国光,这种颇为常见,一住好几年,甚至住一辈子,都不算什麽稀奇事儿,算是收养。
在大明,有五不娶,这五不娶就有丧母长女不可娶,在大明士大夫眼里,缺少了母亲来教处世为人,这女儿大抵不懂事,父亲官位再高也不太好嫁人,至少很难门当户对。
张与行和王国光也算是远房亲戚,这就送到了王国光的府邸。
很简单丶很正常的一件事,就被说成了纳美女二人。
「这是大司徒致仕奏疏。」冯保示意陛下,这才是最重要的那本,王国光以年事已高,无力再为陛下效命,乞骸骨赋闲了。
[臣闻日月递嬗,春秋代序;鬓发霜染,筋骨渐衰。自万历元年复入中枢,掌邦计十有六载,夙夜兢惕,未敢稍懈。然今齿七十有六,耳目昏聩,每阅簿册必假靉靆,尝核钱粮辄忘米盐。]
[前日奉召对奏,竟于御前遗落笏板,惶愧无地,岂非神衰气短之明证?]
王国光今年已经七十有六,满头白发,行动已经有所不便,确实不能再主持户部事宜了,核算钱粮也会忽然记不起来,最近一次到文华殿廷议,甚至都忘记带笏板了。
岁月催人老,王国光认为自己继续贪恋禄位,恐贻误军国大事,上负君恩,下愧黎庶,请求赋闲。
这是万历十六年以来,王国光第三次请求致仕,前两次朱翊钧温言挽留。
「大医官怎麽说?」朱翊钧问起了王国光的情况。
「就是年纪大了,倒是没什麽病,大司徒已经开始手抖无法握笔,陛下,户部总天下钱谷,分毫差池皆关国计。」冯保俯首回答,王国光身体还算硬朗,并没有什麽病症。
朱翊钧想了想,铺开了高丽贡纸,写了四个大字:两朝硕辅。
他吹乾了墨迹,庆幸张居正讲筵的时候,自己没有偷奸耍滑,这副字,还是很有卖相,说不上多好,但不至于拿不出手。
「加官少师,赐银五百两丶紵丝十表里丶宝钞三万贯丶国窖三十瓮,恩荫长子王兆河尚宝司丞,以彰三世簪缨之泽。」朱翊钧赐了字,还恩荫了官,又想了想说道:「西山宜城侯府旁,不是营造了一个三畏堂山筑吗?一并赐给大司徒。」
三畏堂山筑就是西山大别墅的一个,朱翊钧建了好多个大别墅,专门用来赏赐功臣,赐下的山筑虽然没有宜城侯府大,但占地也有三百馀亩,极为豪奢。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王国光在致仕的时候,举荐了张学颜入阁,总领户部诸事,而张学颜还肩负了辽东农垦局掌印大臣,这样内阁大臣领农耕局,保证辽东方向不脱离朝堂的掌控。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文华殿的金顶在朝霞之中,熠熠生辉,在缇帅赵梦佑净鞭三声响后,廷臣们走进了文华殿内。
张居正领着大臣们俯首见礼:「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免礼。」朱翊钧伸手,示意平身。
「臣王国光本晋南寒士,蒙先帝简拔于州县,蒙陛下特达之恩,委以度支重任,今日臣鬓毛已衰,伏乞陛下鉴臣愚诚,赐骸骨颐养天年。」王国光出班,请命致仕。
昨日陛下核准了致仕奏疏,一切流程已经走完,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宣旨吧。」朱翊钧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