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悯畸零幼主识民疾 破陈规能臣立新章
又是一年春来到,有人欢喜有人悲,赵南星觉得自己是最悲伤的人,而大明皇帝很清楚,赵南星一点都不可悲。
他回到江南,他被宁远侯揍了这件事,可能还是他的谈资丶是他继续和江南势要豪右讨价还价的筹码。
毕竟被揍过,也是一种不被权威所喜爱的认证和标签,会受到一定的追捧。
有人问价的时候,他可以骄傲的说:我被宁远侯揍过!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只要赵南星足够的无耻,这也是他的卖点之一,只要他作为读书人,有这种无耻,就可以变现。
这士大夫所标榜的的道德,往往跟青楼里娼妓对外说自己卖艺不卖身,没什麽区别,不卖身,大抵是价格没谈拢,价格谈拢,士大夫也可以出卖道德,把挨揍的事儿,翻来覆去的讲。
多少贱儒,受一点点委屈,就能念叨一辈子。
即便是地方衙门畏惧皇帝圣意,不准赵南星继续聚谈讲学,他一个举人,有一定的免赋税的资格,只要挂靠诡寄田亩,也能过上富家翁的生活。
真正可悲的是养济院这里的畸零户,因为天生残缺,进了养济院也没人会领养,而且养济院条件有点差,生病后,也没人会照顾,更没有汤药,很多病,只要一碗热水就足够了,但一碗热水也是没有。
甚至因为养济院孩子的欺凌,吃不到饭,身体越来越差,最后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即便是在养济院里,大多数的畸零孩子,都长不到成年。
朱翊钧过年前,都会到养济院来看看,东西舍饭寺和养济院,有大量的官舍,一到冬天,就有人投奔过冬,算是封建帝制封建统治下,少有的温情。
皇帝丶皇后丶太子亲自探望,算是朱元璋的祖宗成法,当年朱元璋在各府州县办养济院的想法,其实也简单,穷民苦力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投奔的去处,就不会揭竿而起,掀翻他老朱家的江山了。
养济院的官舍是有限的,而且所有用度都靠捐赠,再加上有些道德败坏的家伙,从中贪墨,各地的养济院逐渐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捐赠来的钱粮,多数也给不到这些孩子身上。
朱翊钧讲祖宗成法,他每年过来一趟,不敢说能让养济院彻彻底底的乾乾净净,但总能干净一些,至少他来的时候,这些畸形的孩子,不健康的孩子,过年能吃上一口肉。
有些势要豪右为了讨皇帝欢心,或者为了表忠心,皇帝来的前一天,会捐一些钱粮,让皇帝看到他们家是积善之家,比如西土城的姚家,北土城的米家,每年都会捐一大笔钱粮,大约有两千银左右。
作为榜一大哥,朱翊钧每年都能看到他们捐赠的钱粮。
朱翊钧很清楚,他这十五年做的事,其实没什麽大不了的。
既没有让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困境,也没有改天换地,天下还是那个封建帝制的天下,就是在原来的框架上,修修补补,让大明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爹,我和他都是人,没什麽不同。」
「我习武之后,吃饭也是这样狼吞虎咽,娘亲和奶奶都教训我,说我没有礼数,但我饿,他也饿。」朱常治忽然伸手指着一个狼吞虎咽吃饭的孩子,说了一段让朱翊钧十分惊讶的话!
朱常治指的孩子,大概只有八岁,面相十分的凶狠,少了一只眼睛,看起来更加恐怖,但他很瘦弱,看得出他在养济院的境遇不大好,大概是被排挤的那一类人。
孩子的世界,也不完全是斗狠争胜,还有拉帮结派,他这种凶狠,又不听话的孩子,朋友自然很少。
朱常治习武之后吃饭太快被教训,李太后隔代亲,王夭灼是心疼,最后都没管得住,不了了之,随朱常治去了。
大明礼法对皇子进食,有着非常明确的规定,不仅仅视为个人失仪,更被看作是对社会秩序的潜在威胁。
《礼记·曲礼上》明确规定: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就是吃饭不要捏饭团丶不要把吃过的饭再放回盛饭的器皿中丶不要流口水大口吞咽丶不得发出声响丶不要啃咬骨头发出声响,否则就是失仪。
《童子仪》明确规定:饮食必执匙箸以正,不露暴殄之相。
李太后也曾经多次纠正过朱翊钧的仪态,但李太后从没纠正过朱翊鏐吃饭失仪,在李太后看来,皇帝就该注重礼仪,潞王注重反而乱了纲常。
吃饭的礼仪逐渐演化成了对社会秩序的威胁,是在朱熹之后,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特别指出:所以养德性,非徒养口体也。
就是说吃饭饮食的,应以礼仪为先,可以养德,而非满足口腹之欲。
自此以后,吃饭的礼仪,就跟德行有关了。
朱翊钧伸出手,摸了摸朱常治的脑袋,郑重的说道:「治儿啊,你要记得你说的这句话,知道吗?」
「嗯。」朱常治用力的点了点头,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郑重,但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他会一直牢牢记住。
朱翊钧笑着问道:「治儿啊,让他给你当陪练如何?和勋卫子弟一起进宫出宫,住在官舍里,他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但你把他从养济院里救出来,他日后会为你拼命的。」
「像骆叔那样?」朱常治思考了一下,想起了骆思恭,人高马大的骆思恭是皇帝的最后倚仗,现在在全楚会馆全权负责张居正的安全。
朱翊钧点头又叮嘱道:「嗯,以后在外面不要叫叔叔,要不然那些言官,又要揪着不放了。」
对于肯用命来保护父亲的骆思恭,朱常治非常尊重,但在外面他会顾及君臣,不会这麽喊。
这可能也是骆思恭在长大后,更加忠诚的原因,孩子不懂事,话都是大人教的,朱常治的尊重,是因为他的皇帝父亲十分尊重。
「好。」朱常治不清楚父亲安排的深意,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
朱翊钧有二十个陪练,十个勋卫子弟,十个小黄门,都和他一样的岁数。
朱翊钧信任缇帅赵梦佑,赵梦佑也拒绝了无数的诱惑,完全是因为他的长子赵贞元,也是皇帝的陪练,现在在北镇抚司总揽稽税事。
十个勋位丶十个小黄门被安排到了重要岗位,比如三祖宗李佑恭,是征倭提督内臣。
朱常治也有陪练,但朱翊钧总觉得少了一个可以为朱常治拼命的人。
朱翊钧交代了冯保一番,那个只有一只眼的孩子吃完饭后,被冯保叫到了皇帝面前,这孩子有些惶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
这是天大的人物,养济院里那些平日里鼻孔长在天灵盖的大人们,见到这些大人物,也只能卑躬屈膝。
「以后你跟着治儿,叫什麽名字?多大?来自哪里?」朱翊钧露出一个自认为和煦的笑容说道:「不必紧张。」
「草民钱三,大名府人,八岁了,父母死于大疫,还有个妹妹。」钱三再拜,犹豫再三说道:「我能带我妹妹一起走吗?妹妹六岁。」
「那朕若是不答应呢?」朱翊钧有些好奇,在八岁大的孩子世界里,脱离苦海和家人,哪个更重要些。
钱三深吸了口气,再拜,大声的说道:「草民谢陛下,草民…走不了。」
钱三经历了太多的人间苦楚,早已经尝遍了世态炎凉,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泼天的富贵,但他还是记挂自己的小妹。
「无不可。」朱翊钧点头说道:「以后你就叫钱至忠吧。」
「谢陛下!谢陛下!」钱三连连叩头。
他的妹妹只有六岁,是个美人胚子,美人在骨不在皮,这打小就能看出来些底蕴。
经过简单了解后,朱翊钧很快就知道了,为什麽钱至忠会被排挤了。
有些人使了些银子要领养这个钱小妹,说是领养,不过是卖了而已,钱三大抵是看出来这些人不怀好意,拼了命的阻拦,钱小妹,才没有被领养。
钱三的阻拦没有任何用,完全是因为马上就要年关了,按着往年的惯例,皇帝一定会来,这些养济院的大人们,不敢过分胡作非为罢了。
「就一起入宫吧,给治儿做个玩伴。」朱翊钧倒是不在意的说道,多一个人吃饭的事儿。
朱翊钧主要是给朱常治找个绝对忠诚的人,在关键时刻连命都敢舍的人,这很重要。
道爷要不是有陆炳护着,早就死在大火之中了。
陆炳的宅子是李太后的父亲李伟修的,那时候李伟还不是武清伯,而是匠户李伟。
也是那次修宅子,李伟托陆炳,把自家女儿送到了裕王府,后来这个女儿,母凭子贵,成了李太后。
陆炳死后,对他的反攻倒算开始了,道爷还在的时候,还能回护。
陆炳的儿子陆绎恐惧朝野汹汹弹劾,要把大宅赠予了武清伯李伟,托庇于李伟,但还没来及做,道爷就走了,之后,没人再回护陆绎,陆家就被隆庆皇帝给抄家,平息了非议。
这件事之后,锦衣卫便彻底一蹶不振了,连拼命护着世宗皇帝的陆家,都这等下场,给皇帝拼命,总要考虑下后果。
在巨大的政治风波中,陆绎仍然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世袭的安远将军和不视事儿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宅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落到了李伟手中。
这个宅子叫清华园,也被称之为李园丶京师第一园,明清交际,大宅被焚毁,后世的清华园也是在这个宅子的遗迹上翻修出来的。
清华园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方圆十馀里皆为园林,园中楼台亭榭一应俱全,有柳堤花海盛景。
李伟是个知道如何享受的人,他沿湖载种柳堤二十里,灵璧丶太湖丶锦川秀石无数,牡丹以千计,芍药以万计,说一句花海,并不夸张。
清华园的对面还有个大宅,安化米氏的勺园,万历六年,迁徙富户入京,安化米氏次年入京,在西郊开始营造,盘下了那块地,规模不如清华园,但也是极为精致。
朱翊钧一直想找个由头,把这两个宅子没收了建学校。
李伟应该是看出来了皇帝的打算,皇帝少壮后,李伟再也不敢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了,再胡闹,连大宅都保不住了。
皇帝还小的时候,主少国疑,胡闹也就罢了,皇帝已壮,李伟再为非作歹,皇帝会做什麽,谁都无法阻拦。
李太后也不行。
山西巡抚周良寅,作为今年入朝觐见的外官,在大年三十这天,匆匆赶回了京师,不是他没有恭顺之心,故意迟到,实在是突如其来的大雪,道路受阻,嘉峪关的驰道因为结冰,耽误了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