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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从沈氏大楼出来时,已经到了城市晚高峰时段。

繁华忙碌的都市华灯初上,整座钢铁丛林霓虹闪烁,犹如一片翻滚的汪洋星海,璀璨绚烂的流光深处,还浮动着白日烟尘喧嚣的残影。

林简开车驶上城市主干路,随着长龙一般的车流缓慢向前,本应该是焦躁到了峰值的情绪,却在此时慢慢冷静下来。

沈恪真的会在那里吗?

林简瞥了一眼副驾上放着的那几个文件夹,收回目光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无论在不在,他都要去看看。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出依旧堵爆了的主干路,朝着南市城郊一片高档别墅区开去。

还是多年前那道熟悉的甬路,甬路两旁依旧栽种着华冠茂密的高大槐木。盛夏时节,枝叶繁密处开着一簇簇黄白色的花,迎风一抖,便是一场清香的花雨无边。

甬路尽头,就是一片开阔的别墅区。

完全不需要导航或是指引,无论过了多少年,林简单凭记忆就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扇大门。

——这里是他和沈恪曾经的家。

而随着车子缓慢驶近,林简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心脏再次无意识地狂跳起来——

院子的大门并未紧锁,而是虚掩着!

林简将车停到院门口的停车位上,或许是近乡情怯,他内心生出一股浓烈的酸涩不舍的同时,竟然还有几分捉摸不定的忐忑难安,甚至,他都不敢直接将车开进院子里去。

他带着那几份材料下车,步伐沉缓又坚定地走到院门前,片刻后,抬手推门,悄然入内。

没想到,刚进了门就被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讶场景定在了原地。

之前听沈恪无意中提起过一句,自从六年前林简离开,没过多长时间,他便搬离了这幢花园洋房,到了现在的那座沿湖别墅居住。

所以在林简的意识中,一座荒芜了这么多年的宅院,本应该是杳无人烟,四处遍布灰尘的颓败样子。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院子正中央的座喷水池开着,清凉的水柱在五彩底灯的照耀下,喷洒变幻着瑰丽的色彩,微风迎面拂来时,空气中都裹挟着湿润清凉的水雾。

林间站在原地,视线一寸寸在这座院子里逡巡而过,才发现院中的每一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不染纤尘,洁净又整齐。

包括院中众芳斗艳的小花圃、被修剪的平整干净的草坪,包括草坪旁边那座小石桌……

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这一件事情,就是这幢洋房庭院根本没有荒废过,一直有人定期精心地打扫收拾着。

林简一颗心簌簌发抖,呼吸声又闷又烫,他抬脚向前,走到一楼中厅门前,看着那把熟悉的指纹锁,片刻后,试探性地将手指覆了上去。

紧接着,林简额角轻轻一跳,就听见了“滴”的一下开锁成功的声音。

像是心底始终尘封紧闭的那扇门,随着眼前的这扇木门一齐被

推开,林简茫然又震惊地走进去,像是徒步穿越过弥漫多年的呛人的俗世烟尘,走过那段满目疮痍的晦涩时光,最终看见了破晓的晨曦天光一般。

他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和沈恪的家。

是他们那个永远舒适自在的安乐窝。

一楼中厅所有的布局和装潢都没有变样,就连错层处,当初和他沈恪共同为皮蛋搭的那架双层狗舍,都还摆放在原位,林简走过去,指腹在木质外梁上抚过——没有一丝尘土。

还有茶吧机摆放的位置、当年他离开前随手在冰箱上贴的便签、小餐厅餐桌上那瓶鲜花……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复刻一般,将当年两人共同生活的剪影重现。

林简眼底一片温热,死死闷着已经发酵沸腾的情绪,转到一楼他曾经的卧室门前。

抬手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和六年前分毫不差的场景。

书桌上的手办、离开前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练习册、地板角落处的篮球,还有靠墙的书柜里,那一排排奖杯……就连床上铺着的床单,都还是当年那条深灰色的纯棉款,还散发着一丝的洗衣液的淡淡香味。

林简站在屋中,仿佛凌空看见了许多个自己少年时期的影子,十四五岁的他俯在书桌前刷题,十六七岁的他坐在地板上拼乐高,还有那年十八岁的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阑星辰,整夜未眠。

原来,真的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空间里,为他封印冰冻了时光。

这个家,这处房间,就像是一处永不开启的魔法城堡,固执又沉默的,等待着远游的主人。

白驹过隙,岁月荏苒,一等这么多年。

林简在房间中站了许久,最后咽下喉间滚烫的呼吸,转身出门,顺着楼梯缓步走到二层。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沈恪那间位于二层的大书房里,同样一如往昔。

书房墙上还挂着那幅“大道至简”的书法,那是某一年沈恪亲手写下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除此之外,长案上的文房四宝整齐的摆列着,长长的熟宣上,是那幅他当年没有写完的字帖,而字帖旁边,还随意摆放着一本新修订版的《道德经》,林简俯身将书拿起来,看见页码正好是当初他随手翻至的《第十六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视线再度变得模糊潮湿,林简放下书,抬手揉了揉酸胀的脸颊,不由想——

那么,将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妥帖藏起来的人,房子的另一位主人,现在在哪儿呢?

林简悄然退出书房,穿过亮着壁灯的走廊,终于来到了沈恪的主卧门前。

门开着,但房间中却没有开灯。

林简的视线直直落到房中那张大床中央,透过幽暗的光线和暮沉的天光,看见了床上那道身影。

沈恪似乎是睡得很熟,那道影子随着他的均匀规律

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林简走进卧室,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忽然就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看,你终于找到了身体中那根不可或缺,失而复得的肋骨。

林简慢慢在地板上坐下来,本来有太多想说的话,有太多想问的事,但是现在却被他全部暂时搁置。

他只想让沈恪好好睡一觉。

而他不知道的是,沈恪那天解决完Ansel那几个人后,由于身上也不了避免的带了伤,所以被徐特助半强迫着送到了医院。

左臂上的刀伤缝了八针,额角的伤口无需缝合,但也经过了上药处理,医院的建议是留院观察,但是沈恪却没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

二天里,他将之前就准备好的一切全部搬上台面,公安、法院、工信发改、专利局,该跑的部门一家不落,全部都由他亲自上门,提交材料、确认申请、得到批复、提起诉讼,等将这一套冗长的程序走完后,他才屏退了身边所有的工作人员和随从,到医院换过药后,径直回到了家里。

——之于沈恪而言,这里才是他的家。

即便他在众多城市都拥有房产,即使他工作原因满世界乱飞的时候栖所不定,但那些或是装潢奢华或是精致气派的住所,对他来说,都只是“房子”,唯有这里,才称得上是“家”。

当年林简走后一段时间,他曾一把锁将这里锁住,很久没有再回来,等再回来的时候,则不再知会任何人。

在这里,他不请阿姨和家佣,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己动手打扫卫生,一开始会请工人来定期清理喷水池或修剪草坪,但后来慢慢的,这些事他也不再假手他人。

在这里,他会自己用洗衣机和烘干机洗涤衣物床品,会在花瓶的鲜花颓败前,再换上新的,也会按照林简在这里生活时那样,维持着点滴处的原状。

如果开始那段时间是为了寄予想念和挂牵,那后来,才是真的慢慢成了习惯。

那十年的回忆对于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陪伴,是太奢侈的东西,沈恪一直勒令自己浅尝辄止,不能沉迷。他注定是要在商海沉浮翻云覆雨的人,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敏锐的思维和洞察力,但是在这里,沈恪做不到那些。

就如同林简还在的那些年,每每沈恪走进这扇门,就能自动卸下周身冷硬的铠甲,变得随性又自在。

所以,当初这里是他们的家,而现在,就成了沈恪一个人的秘密。

等终于万事落定,沈恪从医院换药回来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

左臂上的伤口有轻微发炎,他吃过医生开的消炎药便沉沉睡去,下午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有些低烧。

好在家里的医药箱里药品一应俱全,沈恪量了体温,又吃了退烧药,喝过热水,回到卧室继续补眠退烧。

而现在——

床上的人眉心微动,在一片幽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醒来的时候脑子有几分迟缓和茫然,直到手臂上的伤

口传来微麻的痛意,沈恪才彻底清醒过来。()

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精神倒是比原来好了很多,全身骨节肌肉的酸疼感也消退了不少,体感上应该是不烧了,只是嗓子干涸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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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在床上缓了一会儿,等他终于有所动作,准备下床去倒杯温水的时候,床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语:“醒了?”

沈恪身形一顿,缓慢地转头,垂眸看向床边,才发现地板上坐了一个人,靠着床围不知道待了多久。

窗外暮色沉沉,天已经完全黑了,卧室里拉着厚重的遮光帘,几乎一点光线都没有,过了半晌,沈恪才迟钝的哑声问:“……林简?”

“是我。”床边的影子动了动,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过两秒,低声问,“睡醒了?那我开个灯,可以吗?”

而沈恪根本不用他动手,一抬手,就按亮了床头的睡眠灯。

温暖昏黄的光晕骤然亮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了下眼睛。

本能遮在眼前的手拿开,下一秒,就是四目相对的情形。

沈恪根本不需要开口问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只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一直没放下过的那几份文件,就全部明白了。

坐在床上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沈恪略带无奈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声说:“还是让你知道了。”

他声线中还糅杂着一丝晦涩沉闷的沙哑,林简静静看他两秒,什么都没说,将手里的那几份文件往床边一甩,而后先去倒了杯温水回来。

沈恪看着递到嘴边的水杯,这个时候哪敢说什么讨趣的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张嘴,一口气喝下多半杯。

喝完水,沈恪不等林简动作,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杯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而就是这个抬手放杯子的动作,一下子就让林简将他左臂上还缠着医用纱布的伤口看得清清楚楚。

而就这一眼,就让林简原本被收拾整理得几乎要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决堤,他瞳孔骤然紧缩,声音登时就变了调子:“你受伤了?!”

沈恪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再抬头时,就看见林简霎时变得通红的眼尾。

沈恪难得有这样稍显急躁无措的时候,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了一下林简的手腕,径直将人拽到身边坐下,才试着安抚般解释:“不严重,真的,就是划了一道口子,换过几次药就没问题了。”

“……几针?”林简眼眶微红,死死盯着他的伤处,根本不信他此时说的每一句骗鬼的话。

“……”沈恪静了一瞬,而后无奈失笑,只好实话实说,“八针,但确实不严重,伤口并不深。”

林简听完没有什么反应,依旧保持着微微垂头的姿势,但是眸光却像是黏在了沈恪的伤处一般,挪不开,移不走。

直到下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半是强迫着抬起头,一个很轻很浅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林简才条件反射一般闭了一下眼睛。

而后就听见低低沉沉的嗓音落在耳边:

() “真的没事,不要哭。”()

这个时候林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的眼底早已经是潮雾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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