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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那些思考才是招致死亡的罪魁祸首,我应该和无数前辈一样屈服,挣扎着离开横滨,不要被所谓的责任感束缚,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逃走的,离开横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我应该那样做的……”她发出崩溃的呻|吟。

突然,阴影中裂开一道缝,巷子闪烁的路灯送来了暖光。

一个瘦削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她面前。

“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保持清醒,不要睡过去。”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声音,“你会被送去医院,所有的争斗都会避开那里,你会安然无恙。”

“把她交给我们吧,入野老师。”阴影说。

啊……入野老师……

她想起来了。

血污和热泪模糊了视线,她即使奋力地睁开眼也看不清逆光青年的模样。

“我……做错了吗?”她不由得想要寻求一个结果。

而青年拨开她粘附在一起的头发,替她抹开眼泪和污泥的手是凉的,却很轻,就和他的文字一样,飘在表面上,却带着千钧的力量。

“我没有回答的资格,不要问别人,问自己。”

那股力量让孱弱者呼吸,让绝望者前行。

在晕倒之前,她最后的想法是:

原来发出那样轰然声响的是一个这样的老师啊。

我……没有错,思考是不会有错的,我只是太过于弱小。

可即使弱小,我也绝不要低头。

***

事态平息得很快,和织田作之助躲了两天后,横滨街头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原来的喧嚣。

这里的人似乎有着适应灾祸的能力,叫卖的小推车向出门购置物品的行人叫卖着货物,买家踩在废墟上和他讨价还价,小孩苦恼这样的环境没办法奔跑,来让自己手里的风筝飞上天空。

“非常值得尊敬的一群人啊……”入野一未站在窗边,这样感叹着。

织田作之助端上来两碟咖喱放在“桌”上,拿起勺子,吃起颜色更为红艳的那一份。

一未盘腿坐到他身边,也开始将食物往嘴里送:“不过大清早就开始吃咖喱,真的不会腻吗?”

“不会。”织田说。

准备食物的人才有发言权,即使出资方是入野一未也一样。

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开始闲聊起来。

“说起来我看了你给我的那两本小说,织田君之前提到的小说就是这两本吧。”

“没错。”

“也难怪你会认为我不应该那样写了。”

差距太大了。

织田作之助给入野一未的两本小说并不是完册,还有最后最关键的一卷缺失了。

小说同样讲的是一个城市所发生的事情,里面有众多登场人物,用类型来判断可以姑且分作群像小说。

里面的人物并没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也没有背负着太大的责任,他们渺小、虚弱、正常。

他们是活着的。

这就是和入野一未的《思想犯》最大的区别。

即使是因为一些生活的琐事而东奔西走,那些人物还是异常鲜明,没有太宏大的主题也能吸引人继续阅读下去,以至于看不见最后一卷的时候,一未发出了和织田作之助相同的喟叹。

“想要看到结局啊。”

“我去书店找过了,没有找到结局。”织田喝了口水,继续吃着光是闻上去就火辣辣的咖喱,面不改色说,“也可能是横滨的书店不全,书籍本来就是容易点燃的东西,每次发生些什么,一把火就全部烧光了。”

“不过织田君的眼光还真是独特,很多人只看得下去带图画的故事,那种天马行空又光怪陆离的刺激情节,像这样的小说很少有小孩会阅读吧。”

“……我不是小孩。”

而入野一未的眼神直勾勾写着“怎么不是呢”?

织田作之助不和他争辩,吃光咖喱后就开始收拾勉强能称作餐桌的大纸箱。

被他当作“家”的地方其实只是一间门很小的仓库,即使他因为委托出门很久,或者被关进拘留所,这里也一直没有别人来侵占。

狭窄的木床,被当作万用桌子的纸箱,好不容易才从犄角旮旯翻找出来的两个蒲团——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觊觎。

“你什么时候走?”织田问。

“不知道。”提起这个一未就开始陷入苦恼。

听说横滨的事情后,禅院研一给他拨来了电话,叮嘱人身安全之类的事,写稿可以放在一边,等局势稳定了再说也不迟。

异能特务科那边也联系了他,说事态暂时得到了控制,但是希望入野老师还是可以稍微斟酌一下再写结局,这对他们来说真的很重要。

没编辑催稿,也没什么经济压力,见到了比自己要优秀得太多的作品,还被赋予了莫名其妙的责任,脑子里空空的没有灵感。

这样写得出来才怪了!

“织田君会尝试写作吗?”一未靠着木床,仰头百无聊赖问。

“我?”织田罕见的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并且认真思考了很久,“我也能写作吗?”

一未一骨碌坐起来:“即使是小学生也会在不想学习的时候写一些奇思妙想的故事,你怎么就不可以呢?”

“可写小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吧,不然你也不会被困扰这么久。”

“这不一样。”一未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这个观念,“很多想要成为作家的人都会陷入的误区,他们觉得必须得做好一切准备才能开始写作,可写作不是这样程序化的事情哦。”

“高兴了想要和人分享,难过了想要找人倾诉,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写下来——大学时候,教授就是这样指导我的。”

织田作之助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就当一未觉得他应该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说:“可我没有想分享的,也没有想倾诉的。睡觉、吃饭、工作,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阅后感呢?”

“什么?”

“在阅读了那两本小说之后的阅后感。”一未指着纸箱上的陈旧书籍,“一定是有想法才让你留下这两本书的吧,毕竟在这个房间门里什么也没有,这两本书完全格格不入啊。”

“……因为没有看见结局。”织田也看向了那两本书。

委托方要求他杀害富豪,并盗走富豪的名画,这两本书原本是不在委托范畴中的,可他像个拙劣的小偷一样将它们带走了。

织田也不知道这两本书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他一遍又一遍的阅读。不管是在暴雨天,在杀了人的午夜,还是在沉闷知了耗尽生命啼叫的夜晚,他都会捧着书看起来。

“「迷茫感」也是创作意图的一种啊。”一未很认真的说,“让写作来完成写作,让你自己消失:你只是在记录涓涓流动过你身体的思绪而已。娜妲莉·高柏是这样说的。”

那句经典的“原来是这样”又一次出现在织田作之助口中。

“不过好像说出这话的人是我的话,就一点信服力也没有了呢,啊哈哈……”一未想起自己的处境,干笑两声,又一次跌回颓废、迷茫、不想动笔的摆烂状态。

听说上次和一未见面的MafiaBoss在这次混乱中受益颇多,异能特务科也处理了不少危险分子,织田作之助开始思考起关于写作的事情……

不管这些是好是坏,大家都朝着目的踏步,只有一未,卡在这里浑身难受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的焦虑吧。

不知道要怎么创造“人类”的话,要给主人公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因为故事的发展其实和他没什么紧密的联系,讲这个角色挖掉,全篇故事依旧是成立的,他甚至不需要什么结局。

他什么也没改变啊。

而就在不久后,入野一未的这个想法被织田作之助彻底打消了。

一未颓唐了三天,在每日三餐都是咖喱的煎熬中对着文档抓耳挠腮。织田则是沉默了三天,不是以前那样“少来烦我”的模样,而是在思索着什么的寂静。

就在第四天的太阳升起,将这个没有窗帘的房间门照亮的时候,入野一未睁开眼就看见织田作之助正坐在身边。

少年垂眸凝视着手里的纸张,眉头紧锁。

一未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你拿着的不会是给我的悼词吧!”

织田作之助抬起头:“……”

平淡中夹杂着无语的表情让一未松了口气:“你的神情太像是正在参加我的葬礼了,呃,这么一想,我还挺感激的。”

让一个才认识几天不到的人如此肃穆,关系一定是非常好才行。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织田将手里的纸张递了过去。

接过纸张,一未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一份文稿。

他立刻端正了坐姿,用谨慎得过头的态度说:“请稍等。”

这无疑是织田作之助所写的文稿,完全手写的字迹不算工整,下笔却很流畅,字符间门没有水墨的钝感,也没有太多添加修改的地方。

受到别人启发而书写自己故事的人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因为太过于喜爱他人的作品,迸发出的感情基调一定是相同的,不自觉地被牵着鼻子走也是常有的事。

可织田写的故事和那两本小说是不一样的。

也不是全然不同,织田的主人公是一个杀手——就和未完卷小说中的某个角色身份相同。

不同的是,他只是在写杀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或者说是天赋。小说中并未大段说明主角的心理活动,连他做某件事的动机也很少,剧情展开得缓慢,看到末尾也不清楚这到底想要讲述一个这样的故事。

但是入野一未“看见”了那个杀手。

五官模糊,身型模糊,像是雨天撑着伞的人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又像雾气里亮着的灯塔。

你看不清本尊,但你知道他就在那里,他是存活于人世的人类。

“难怪……”

织田有些紧张,手指攥紧床单,身体不自觉前倾:“很糟糕吗?”

“不是那样的。”一未深吸一口气,“难怪你会在那天晚上指点我,告诉我不能那样写。”

“……”少年难为情地避开眼,“请不要这样说,在下笔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可是很优秀哦。”

听到现在横滨炙手可热的作家这样说,织田的心脏砰砰跳起来:“真的……么?”

“我从不撒谎。”一未将文稿叠好,郑重地交回到少年手中,轻盈的纸张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无限充实着织田内心的空洞。

“……我只是在写现有的事,因为不知道后续发展,甚至想不出要怎么接着继续。”

“可时间门一直在流逝,故事的主角一定会遇见更多的事,做出更多的抉择,只要慢慢写,总有一天你能看见结局。”

这也正是一未无法结局的原因。

他感叹道:“你拥有写作的天赋,那恰恰是我缺乏的东西。故事的中心不是主人公,他没有改变任何事,以人物弧光来说,就是一条笔直的线,怎么也落不到终点。”

织田作之助还不知道什么是人物弧光,也不了解一未苦恼的根本原因,他一向只发表自己认定的观点,这也让他的话每一句都带有肯定性质的说服力。

“可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啊。”

一未看向织田:“你说什么?”

“横滨的港口Mafia壮大之后,官方开终于表态了,异能特务科的人分散到各个部门协作,报道里陆续出现了对上次骚动的辛辣社会评价,这都多亏了入野老师——我听外面的人是这么说的。”

一未苦笑:“这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使没有我和《思想犯》,故事的结局都会是这样。”

“那我呢?”织田定定看着他,“我在思考后抛弃了犹豫,做出了「我想写下一些东西」的决定,如果没有你,这是不可能的。”

“……”

“在动笔之前,我去看了《思想犯》。”

一未心里扬起巨浪,捂住脸:“这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我没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说实话,我没看懂。”织田说,“我只知道好像是在说横滨发生的事情,因为篇幅很短,很快就能看完。”

“是啊,因为篇幅短,所以才能让人来不及浮现放弃阅读的想法……我知道写得很糟糕啦。”

“但是感觉像是一种鼓舞。”

入野一未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还是和以前一样,十分漠然,能完整倒映出自己无处容身的身影。一未能感觉到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他的世界正随着这个少年正在说出口的话而一点一点改变。

织田十分笃定道:“哪怕你的本意不是如此,我也没有完全了解文章的内容,可我的确听见了你文字里传出的呐喊,这一点绝没有错。”

看着少年认真的目光,入野一未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默默凝视着那双茶褐色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剖析出安慰、或是劝解的色彩,可茶棕色晕染得纯粹,呼之欲出的是对方那颗纯白无瑕的真心。

这样啊。

所以我并不是与世界毫无牵连,我的行动确切地改变了某个人。

没有灵魂的主人公也发出了虚弱的呼喊,被流浪的旅人所捕捉。

——思考没有对错。

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攀附上入野一未的脸,让他此刻露出的笑容温暖又真挚。他不由分说的抱住了织田作之助,两个瘦削的身躯在墙面拉出一道庞大的影子。

“我知道要怎么写结局了。”一未说。

织田作之助很不适应地挪动了两下,想要挣脱这个怀抱,他确实也能轻而易举的做到这一点。

可青年的喜悦是那样真实,就像他所说的那样,高兴了想要和人分享,难过了想要找人倾诉,他身体力行的做到了这一点。

入野一未松开他,洋溢着笑意的满足脸庞将整个简陋的房间门都熏得暖洋洋的。

他不顾形象赤脚跳下床,像找回了丢失玩具的孩子一样高兴地走到纸箱面前,毫不犹豫打开文档。

“对了,织田君。等我写完稿件交给编辑之后可能就要离开了哦。”一未一边写一边说。

织田作之助也盘腿坐在箱子的另一边,手攥着自己的文稿:“离开横滨吗?”

“谁知道呢。”一未快活地说,“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走弯路了,织田君做了一个很好的表率啊,说你是天赋型选手还真没说错。”

“或许过几年,文坛就会冒出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超新星呢,我也得腆着脸来寻求织田老师的指导,到时候请织田老师务必不要拒绝。”

“……原来是这样。”

“这个时候吐槽就好了,不用迁就我的!啊,不过还是有值得改进的地方。”

织田紧张问:“是哪里?”

“下次拜访,请务必不要一日三餐都吃咖喱了,实在是吃不消啊,吃不消。”

织田作之助:“……哦。”

“都说了这个时候吐槽就好了啊织田老师!!”

***

禅院研一收到了入野一未的终稿,同时收到的还有入野老师即将外出取材的消息。

电话里,对方十分兴奋地告知他,《思想犯》的所有版权全权交付给他,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一些决定也不用通知,他自己做主就可以。

“您这样的发言……真的很危险啊,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禅院研一忧心忡忡道。

“不,是令我精神振奋的好事——所以,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事,研一君就不用联系我哦,当然,大概率是联系不上的。”

禅院研一想破头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比横滨更危险,危险到无法联系的程度。

而入野一未在通知完他之后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看着最后的终稿,那些文字和网络流传出的残缺孤篇呈现出完全截然相反的倾向性,像是作者留给大家的最后一个俏皮的玩笑。

他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将稿件录入进待编辑文档总集里。

很快,薄薄一册《思想犯》由一家默默无闻的出版社所出版,考虑到众多因素,禅院研一最终决定首发十万册,作为新人作家和新立出版社而言,这完全是一个冒险的数字。

出乎他意料的事,书籍在上架一天不到全部兜售一空。

出版社不得不紧急联系印刷厂加印。

一周时间门里,即使是那些从来没看过《思想犯》,或是对这个题材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也会去书店买一本回去。

江户川乱步在看了结局之后发出愤愤不平的嚷嚷,那个卑鄙的家伙就这样心满意足地逃走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同样在阅读的福泽谕吉用眼神制止了暴言。

中原中也捧着书,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计划着今晚又要去哪里偷盗的「羊」。

森鸥外合上最后一页,询问刚遇到的浑身绷带的郁气少年:“有什么是能够帮到你的吗?”

涩泽龙彦将手里的宝石放进书页,红色的瞳孔闪烁着期待的光。

织田作之助从书店出来,将《思想犯》放进装满现金的包里,决定用存款搬去一间门宽敞一些的房子。

横滨最中坚的报社评价道:

每个人都埋着头,我们需要的,或许只是即使承受罪名也要抬头的勇气。

希望所有人都能从入野老师的结局中,看见那个昂首挺胸的自己。

结局这样写道——

【「思想不会犯罪,我一生的罪行皆与此无关。」

我豁然开朗。

羊羔还在尖叫,不知手术刀切断的是病灶还是动脉,石碑上的箴言缄默不语,流浪的旅人寻觅到灵魂的锚点。

而我不再留恋的飓风屋檐下的安稳,不再畏惧奔跑前的蹬地的胆怯。

即使没有太阳,我的心中依旧天光乍现。

我亲爱的朋友们,你所知晓的故事已经变成历史。

我自愿踏上白色刑场,只由衷的希望,在我死后的新世界,我将是唯一的犯人。

请拥抱思想,去阅读,去写作,去用信息在世界纵横捭阖。

陷入甜美的梦境前,我似乎看见了达达先生正站在梦的尽头。

他抱着他的小羊羔向我道别。

有谁哼唱着童谣。

歌词唱道:

生命不会停留。

愿思想永垂不朽。

————《思想犯》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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