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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4 章

沈曦照自问对不起很多人,清音、江思雨、莉莉丝,这些人对她的真心或许并不纯粹,可再不纯粹,仍有真心。

她在不断辜负别人的真心。

唯独不曾对不起母亲。

宗主侧脸,眼眸垂落下去,眼神沉在地上一汪积郁的血色湖泊里,沈曦照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轻轻问:“难道您以为,女儿真的不会难过,冷冰冰,毫无感觉。”

“我是您的剑,是您的趁手工具。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为您奉献一切?”

宗主不说话,她不看她,沈曦照能看到她眉头深刻的川字,像一道道崎岖的长路,将情绪尽数收拢。

绷直的唇角微微抽动,胸膛像打满气的气球,无声鼓起。似乎终于积攒够了力量,急惶惶的辩解,下一秒就会冲破樊笼,脱口而出。

可就在这一刻,那口气突然被扎破,倏然漏掉了。她的脸颊肌肉不断颤动,呼吸不留痕迹地急促起来,快要溢出的充沛情感,终归被唇边那条漫长的直线封锁。

她无力闭了闭眼,身形半转,不敢直面沈曦照的目光。

她不说话。

黏住的双唇,犹如玩偶嘴上被封住的创口,一条鲜艳的红线横穿过皮肉,狰狞可怖,碰一下就是血肉模糊的痛。

沈曦照疲倦阖眼,难得吐露真心,指责没有多少,控诉也谈不上。好奇心有一些,更多的是不理解。

有那么一点委屈,难过或多或少存在着。说出来可笑,听起来更滑稽。她太好奇母亲的想法了,有点想刨根问底,问个明白。最好将误解明明白白摊开,不要留下任何误会。

只是望着母亲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间意兴阑珊,失了兴致。

她垂下眼帘,良久,淡淡道:“算了,母亲,不为难您了。”

算了,不想问了。

算了,不想知道。

算了。万般情绪如潮水汹涌,到得最后,统统化为简单明了的两个字,“算了”。

母亲不想说,她便懒得追问,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奇,并不是一定要被满足。也不是非要强逼母亲,将自己血肉模糊的真心话吐露。

她也没有那么残忍,分明感受到她的痛苦挣扎,却要让她用刀剖开自己胸膛,把心血淋淋地摊开,将一切剖析得明明白白,露给她看。

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没什么好在意的,纠结的事没那么难以释怀。

沟通永远是两个人的事。只有一方单方面的主动热忱有什么用。

沈曦照退后,师祖等人也匆忙赶来。

宗主大势已去,开启石碑的令牌在寇迎夏手中,奈何对方铁石心肠,任她使尽千方百计,都没哄得她动摇。

师祖大概刚从前线战场赶回,一身白袍沾染了泼墨般的血迹,红艳艳的血,看得人心惊胆战,轻易猜出前方战事的凶险程度。

她眉眼间带着明显疲倦,出口的嗓音稍显嘶哑,似乎一

夜之间,老了数十岁。

“这些年,你喂了它多少人,才摸出来它的口味喜好?”

这是比刚才更咄咄逼人的问话,宗主紧绷的唇角却放缓了些,脸终于转了过来,冷冷睨她:“你不都在心底给我定下罪名了,还明知故问什么?”

话说得毫不客气,俨然是懒得再装,准备彻底撕破脸了。

当然,在场没人在乎这些。

师祖冷笑,“那些反对你的长老弟子,皆被你私下处置了。”

手中长剑抬起,剑锋上鲜血淋漓,红艳艳的血光,映照着四周,在一片无暇的白中,刺眼得令人毛骨悚然。

血迹尚未完全干涸,血顺着长剑往下涌流,剑尖之上,半枯的污血缓慢流动,要落不落。

分不清是人类还是魔族的血,犹如一柄鲜红的审判之刃,威严赫赫,令人不敢直视。

“我进来东塔时,外面土壤的血还没干!这些年轻孩子,在你治下长大,各个奉你如神明,对你百般敬畏,千般小心,却换来如此惨痛结局!”

嗓音蕴着悲恸,微微发颤,剑锋直指宗主,这双沧桑眼眸凌厉深邃,迸发出逼人的锐意。

“你身为我宗宗主,受全宗尊崇供奉,却为一己私欲,屡造杀孽。这些年,你满手血腥,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宗主扯唇,面部线条冷硬,毫无温度:“你要审判我?”

先前的短暂冲突,很快被遏制下来,唯有地上洒落的星点血迹,彰显出之前的激烈反抗。

她一撩袍角,毫不客气踩上去,仿佛挟着恨,裹着难以释怀的仇怨,鞋尖用力,将那灼灼夺目的猩红,一寸寸用力碾开。眼还盯着师祖。

“年轻孩子?”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能将人生剐活剥的怒意:“你们,何时在意过年轻孩子?”

声音开始是冷的,高高在上,不为所动,宛如冰层下的深海,悄无声息吞没一切汹涌。

“我兢兢业业,固守后方,你们一句话,要钱要人要资源,我就要东奔西走,焦头烂额为你们凑齐。”

“我时常感觉,我才不是什么宗主,我只是一个被困在这个名字下的傀儡,是你们手里的提线木偶!”

当她抬头,冷峻视线如刀般割过众人,情绪如海底火山喷涌,骤然爆发。

“是——你们无能!”

宗主语气激烈,一指身后,“瞧瞧这些年轻孩子!父母俱亡,亲眷统统战死沙场!”

“谁关心过她们成长?谁关心过她们心情?谁关心像她们这样的孩子,形单影只,举目无亲,该如何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你们有谁会关心?有关心过吗?你们什么都不在乎,只有我在意!”

“谁会在意?倘若她们没有修炼天赋,只是普通凡人,没有半分价值,宗内哪儿有她们容身之地?”

“我建造学堂,建造医舍,在山下建造城镇,给她们一个容身之地。这样的孩子,每年有多少,你们有想过

吗?()”

“——?げ灥????℡()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年轻修士们面面相觑,眼神张皇。不论什么立场,支持她或反对,此刻,心神皆动摇震荡起来。

被她劈头盖脸怒骂的长老们神色狼狈,几次想要张口辩解,却被她急促的语速逼停。

支支吾吾、张口结舌,急躁的辩解被堵得没办法出口,只好面红耳赤,听她指责。

宗主冷笑,用力收回手臂,衣袖甩过空气,清晰的破空声,夹着烈烈怒火。冰冷睨过一众沉默人群,语言愈发犀利冷酷。

“是你们无能!才会让我宗辛苦培养的弟子,像无足轻重的尘埃,一个接一个死于魔族践踏!”

她蓦然转手,抬起的手,直直指向脸色沉冷的师祖。胆大包天的举动一出,众人皆心脏巨震,情不自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是你们废物!才会我人族历经千年,仍只能被动防守,任魔潮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奈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干看着,它们肆意吞噬我族后裔!”

犹如海啸狂啸着席卷而来,她的情绪从风平浪静,陡然转为狂风骤雨。赤红的一双眼,一一睨视所有长老,将师祖一同笼罩在内。

“是你们太没用了!前线战事愈发艰难,却一味沾沾自喜、自欺欺人,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假象里,自我麻痹!”

“让我们刚筑起半点对人族的希冀,犹如空中楼阁,虚浮无力,眼看就要轻飘飘倒塌!”

三句质问,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残酷,来势汹汹,宛若狂暴台风般排山倒海压来,凶猛肆虐,将一众长老们的理智防线,摧枯拉朽地冲垮。

在场近百人,分明站在正义一方,却被她质问的哑口无言,呼吸粗重,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

她的逻辑相当偏激,可仔细一想,似乎又有几分道理。这些是宗主份内之事,也确实是前线驻守之人,漠不关心的杂事。

人族倾族之力,各项资源应有尽有,竭尽所能地供养这群天之骄子,众人自修炼开始,早已坦然习惯了这种优越待遇。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得便是在危难来临时,她们得以出一份力。可她们没能制止危难,因而被质问得灰头土脸,哑口无言。

宗主缓慢放下手,语气冷淡下来,仿佛刚经历台风的肆虐洗礼,疲倦嵌入骨髓。

她望着众人,语气冷静,夹杂悲凉:“魔潮进犯,你们能做什么?能阻拦魔族大军?还是能为我族解决困境?”

“你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挽不回。丢了前线营地不够,还会再丢了东塔城。什么都守不住,只会白白丢掉自己性命。”

“你们做不出实际帮助,只会回过头来,相互埋怨,为难自己人,来用满口虚浮空洞的道德仁义,绑住真正能给你们带来希望之人的手脚。”

空气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息声,冥冥之中,众人感觉哪里不对,却找不到错漏,被她质问得垂首掩面。

连师祖都没立即回应,只是痛惜望着这位曾格

() 外偏宠过的弟子,扫过一众气势大落、神色惶惑的同僚,这才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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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魔族进犯,皆将生死置之度外,悍不畏死,以命相搏,逼退魔族一次又一次进犯。”

“她们难道不怕?她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孩子,会哭会痛会受伤。她们的父母亲,同样爱护疼惜。到你口中,轻飘飘一句无能废物,便抹煞了同僚数十年艰辛付出,简直荒谬至极!”

师祖缓步上前,巍峨如山,立于众人身前。宗主一动不动,仰头看她,仍是不服输的模样。

师祖合上剑,语调沉沉:“我明白,后方有后方的难处。可前线,同样有前线的惊险,我们双方各有付出,皆有功绩。”

“我一早便说过,留守后方,安全无虞,并不代表毫无贡献。在前线浴血奋战,也不代表高人一等。”

“我们双方,都坚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发挥着至关重要作用,都对我人族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看宗主依然不为所动,师祖对她仅剩的那分心软,也被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刺痛,再多的痛心,如今也寸寸冰封下去。

“魔族大多是长生种,拥有漫长生命,天生体魄强健,还能靠吞噬同族的歪门邪道,快速获取修为。”

“种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之下,我人族抵抗至今,未能灭族,靠得便是上下团结一心,才能屡次把魔族拒守于封印内。”

师祖疲倦叹气:“我们与魔族抗争至今,无论是前线战士,还是后方的支援力量,都如同紧密咬合的齿轮,彼此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倘若没有后方的精心保障,前线战斗难以为继。倘若没有前线的顽强拼搏,后方安宁荡然无存。”

“你满腹怨憎,缘何而来?你为何不懂,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我们人族是一个整体,这场关乎种族存亡的战争,需要我们所有人族的拼死抗争。”

师祖苦口婆心,还想试图说服她扭转妄念,寇迎夏早已不报希望,平静开口。

“师尊,没用的,她早已走火入魔了。道心已碎,沉沦执念,您讲再多大道理,她也听不进去。”

是非对错,无关紧要,唯有对力量的觊觎和执念,早已深入心底,宗主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无用的辩解。

众人皆惊,视线不断在寇迎夏和宗主之间逡巡,宗主冷若冰霜,漠然无谓,比起寇迎夏不人不鬼的模样,她显得再正常不过了。

寇迎夏沉沉叙述:“昔年,魔潮进犯,我与她临危受命,支援前线。”

“那是近些年来,最盛大的一场魔潮,魔潮汹涌,格外骇人。我军节节败退,魔军气势如虹,一直推进到东塔城。一如今日。”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下意识去瞧宗主脸上。对方慢吞吞擦拭手头长剑,对众人惊讶的视线置若罔闻。

“那时,我二人刚在宗内崭露头角,相当年轻。头一次亲上战

() 场,头一次面临如此骇人场面。”

“眼看城池将破,我等身死魂消,魔族大军突然僵滞,黑雾席卷而过,魔族悉数被吸干修为,化为灰烬。”

寇迎夏顿了顿,沉默一瞬,才道:“那等震撼人心的大场面,但凡经历一次,便会永生难忘。”

人在危难关头,自以为必死,却意外得到救赎,自然心念巨震。正因如此,生出其他想法,细细一想,居然情有可原。

宗主微微眯眼,似乎被勾起记忆,多少有些感慨:“黑雾汹涌澎湃,无人能敌。轻易焚烧一切,强大到无法想象。”

“魔族浑身僵直,抖如筛糠。被威压所摄,匍匐颤抖,无法动弹,万般恐惧挣扎,却只能眼睁睁干看着,自己一寸寸化为灰烬,连丁点反抗都做不出来。”

宗主语调从容:“我们这些人族,置身事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仰头,惊讶注视着它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宛如一场惊心动魄的神迹,令人发自内心战栗。但凡知道其存在,谁不渴望掌握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寇迎夏漠然接口:“自那之后,你一心一意钻研这股力量,直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待成为宗主,彻底查明缘由,更像着魔一样,疯狂崇拜魔君的力量。”

“你的道心愈发不稳,不想如何提升自己力量,走煌煌正道。只一味尝试掠夺汲取,偏好旁门左道,早忘了修炼初心。”

宗主淡淡一笑,居高临下看来。

“我想掌控这股无往不胜的力量,成为它的主人,助我人族打破僵持,一统魔族。一切殚精竭虑,皆坦然赤诚,殷切为我人族未来考虑。”

她傲慢道:“我,何错之有?”

师祖面露怒色,忍不住挥袖怒斥:“冥顽不灵!”

宗主冷笑:“何必说我?难道为一己私欲,产生类似想法的,这些年只我一人?”

“倘若如此,师尊当时,又何必强行定下诸多守塔人?”

她侧首,瞥了眼莉莉丝。

“我族养虎为患,屡次无可奈何放出魔君,魔族也绝非废物,长此以往,自然觉察异样。这些年,各个领主不惜一切代价,诸多试探,或许早已查清根源。”

“这股力量,我不觊觎,自有他人觊觎。我族不觊觎,魔族自会想方设法争夺!”

语气咄咄逼人,带着她一贯不容置疑的坚硬力量,“力量之争,族运之争,刀光剑影,不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比拼温和多少。”

“我人族时运不济,眼看魔族大巫降世,我族族运倾颓,又是东风压倒西风,魔族再临盛世之兆!”

她一直盯住莉莉丝,众人不明所以,自然跟着望去。

待听明白她话下之意,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这是我们这代人逃不掉的宿命,是我们无法摆脱的责任!”

“你们愿意眼睁睁看我大好河山沦为魔族牧场,看我人族精锐被洪流吞噬,饱尝绝望,再保留一线希望火种,蛰伏隐

忍,等下一个千年去抗争、收服,我可不愿!”

沈曦照侧首,莉莉丝抱着自己尾巴,坐立难安,心虚理亏,半点不敢看她。

人群沉寂,半晌,沈曦照听见有人冷然怒喝:“绝不容她活着离开!”

大巫的预言能力,实在太过逆天。魔君武力值无人能挡,可若不是大巫能力卓绝,不断为其出谋划策,人族当初也不至于全盘溃败,毫无抵抗之力。

大敌当前,一致对外,矛盾被轻易转移开来,四面八方投来的热切视线,盯得莉莉丝尾毛炸开,瞳孔圆睁,几乎快要应激。

“不要惦记我脑子了!”

比那些更恐怖的,是身旁沈曦照审视的眼神。莉莉丝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情不愿道。

“我没骗你,我根本没用过预知能力,也没向领主们暴露过我的身份。”

“很多东西,不看,我就可以当作不知道。知道得越多,越身不由己,越会被高高架起,被局势左右。别说掌控自己的命运,还会反过来成为命运的囚徒。”

她认认真真道:“我没清音那么大的野心,我怕死,我惜命,我只求好好活着就行。”

又是一番熟悉的拉踩,清音禁不住冷笑。沈曦照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神色很淡,莉莉丝根本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尾巴烦躁甩了甩,她的眼神止不住往宗主身上瞟:“我之所以来东塔,是因为我的伴生物被偷走了,我必须来,不得不来。”

沈曦照这才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莉莉丝小心觑着她的表情,虽然觉得,现在的沈曦照也很危险,但在周围无数道火辣辣视线的逼迫下,还是像感受到危险的小猫,不知所措地抱着尾巴,不留痕迹往她身后躲了一步,又一步。

莉莉丝小声抽了抽鼻子,巴巴望着她的背影。周围空空荡荡,全是陌生敌对的气息,她实在太没安全感了,这样还觉得不够。

要是可以窝进她怀里,让她的人类抱住自己,熟悉气息严严实实盖住自己,彻底挡住别人投来的不善目光就好了。

这番插曲,并未在当下引起混乱。众人的情绪被挑动过后,宗主不曾趁机作乱,师祖倒是警惕性十足,及时按下自己人内部的微弱躁动,将话题拉回正轨。

“既然大势已去,你若配合,一一说清谋划,或可暂留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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