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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落了一夜的雪渐渐化去,窗明几净,本该是最明媚的朝晨,御书房的空气却在这一瞬凝固,章老爷子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砸得大家措手不及。

皇帝第一反应恼怒非常,这老爷子也忒没眼力劲了些,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大功造成,他竟要撺掇着儿媳妇和离,皇帝脸色有些难看。

可很快,目光在对上那双布满悲伤,恐惧,如惊弓之鸟般余悸深深的眸子,皇帝心里的恼怒悄然而散。

老爷子这三十年过得如履薄冰,命悬一线,他面颊每一条血痕无不彰显着这一路来的困苦艰难,云栖是他一手养大,他盼望着外孙女过平安日子,实在无可厚非。

而皇宫比起寻常百姓家,纷争自然是不可避免。

皇帝正琢磨着如何给老爷子一个交代,这时,有人起身迈开一步。

他朝那人看去。

荀允和沉默地来到徐云栖身侧,好巧不巧挡在了裴沐珩与徐云栖之间。

他拱袖开口,“身为内阁首辅,臣有必要提醒陛下,太子妃殿下的身份着实可能掀起悍然大波,眼下陛下登基只有二日,朝臣忙着国葬与登基一事,无暇他顾,待局势稳定,礼部翰林院与都察院的御史,均会盯着此处不放,这些人是大晋朝廷之喉舌,您堵得住这悠悠之口吗?”

“其二,身为父亲,臣也认为,云栖不适合留在皇宫。”

裴沐珩脑子轰了一下,双目如同凝渊一般深不见底,从得知徐云栖外祖父的真相后,裴沐珩一直以来心里隐隐有一股不安,她是为寻外祖父而上京,那么寻到她外祖父后,是不是她又如过去那般潇洒地离开。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他深深闭上眼,尖锐的喉结来回翻滚,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荀允和话音刚落下不久,殿外响起一阵喧哗声,紧接着新任司礼监秉笔黄维急忙绕进内殿,他先是看了一眼殿内诸人,随后忧心忡忡道,

“陛下,太子殿下,钦定太子妃的旨意昨夜发去礼部,今日清晨有固执的太学生在正阳门蓄意滋事...”黄维看着徐云栖有些不敢往下说。

皇帝抚了抚额,他也料定此事不易,却没想到来的这般快,

他先安抚道,“大行皇帝刚走,城中尚有些余党贼心不死,借此兴风作浪,珩哥儿媳妇不必放在心上。”

黄维又苦笑道,“立后封妃的折子礼部已勾签并无异议,就是太子妃这儿,萧尚书人在外头,意思是想与陛下与殿下商议...”黄维说到最后,已声若蚊蝇。

郑玉成因是十二王一党,已被革除尚书一职,原刑部尚书萧御立了功,迁礼部尚书接任次辅一职,裴沐珩将心腹刘越调入刑部,接任刑部尚书。然而萧御此人过去虽与荀允和交好,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竟是主动担任起制衡首辅的职责来。

不等皇帝开口,裴沐珩已面色如铁道,

“父皇,儿臣去

处置此事。”

旋即他绷着脸大步出了御书房。

老爷子知道这种事今后还会屡见不鲜,他可不能看着外孙女整日被人指指点点,连忙拉了拉徐云栖的手腕,温声道,

“孩子,皇宫不是咱们能待的地方,你跟外祖父走,过来给陛下磕个头,谢陛下宽厚之恩。”

徐云栖被他扯得一晃,眼底那抹怔忡也随之被抖落。

她抬眸看着皇帝问道,“陛下,敢问您,太子殿下还会娶其他妃子吗?”

皇帝听了这话,喉咙顿时一哽,沉默片刻,他看着徐云栖为难道,

“云栖,父皇与你实话实话,历朝历代皇帝要平衡各方势力,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便是封妃,即便沐珩答应你不要旁人,百官也不答应呀。”

徐云栖面露凝重,她生长在乡野,对于皇宫的认知与敬畏是有限的,直到这几日,亲身经历了皇室权利倾轧,置身刀山火海,亲眼看到同室操戈下那场血雨腥风....心底何尝没有生出几分茫然和困顿。

怕吗,多少有一些。

只是这些顾虑和迟疑,终究被半夜那具温暖结实的身子给暖化,给驱逐。

而眼下听到他们这番话后,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她会是裴沐珩理想中的皇后吗?

她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吗?

答案毋庸置疑。

为了她与整个朝廷为敌。

太为难他了。

先皇驾崩了,那层压在裴沐珩脊梁上的桎梏已被解除。

他可不必再履行那场婚约,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徐云栖确信自己不会为裴沐珩让步,那就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她缓缓折下膝盖,慢慢跪了下去,她头额点地,轻声道,

“请陛下成全。”

皇帝见对面二人态度如此坚决,十分头疼,若他还是熙王,此事很好处理,依着徐云栖便是,可一旦他坐在皇帝的位置,就不得不认真审视这个问题。

历朝历代没有行医的皇后,徐云栖已经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对于此事毫不让步,这么一来,放她走,长痛不如短痛,着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不是什么事都能用利弊来权衡,皇帝还真做不到过河拆桥,他只能行缓兵之计,

“此事朕会慎重考虑,老爷子先下去歇着吧。”

在老爷子看来,皇家未必非徐云栖不可,他这么做也算是给了皇帝和太子台阶下。

他慢慢搭着徐云栖和银杏的胳膊起身,随后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眉目始终低垂,浓密的鸦羽将她所有情绪掩得严严实实,老爷子将她养大,还能不知道外孙女的习性,他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都会过去的....”

二十年的颠沛流离都过去了,仅仅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裴沐珩很快就会有新欢入宫,而她也将在江湖四野遇到更合适的人。

透世间沧桑,历经人心险恶的老爷子,实在没把这点事当回事。()

祖孙二人一齐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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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传来裴沐珩模模糊糊的嗓音,徐云栖却木着脸没做任何停留,既然已决定离开,自然就该快刀斩乱麻,毫不拖泥带水。

荀允和看了皇帝一眼,拱了拱衣袖转身追出去。

老爷子腿脚不便,下奉天殿的台阶时走得极慢,荀允和很快便追到二人身后,

“云栖...”

徐云栖听到有人唤她,不知为何身子忽然晃了下,脚步顿下。

荀允和叫停她后,绕至她跟前,看着她,“云栖。”

徐云栖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薄的血色似要溢出来,她毫无所知,一如既往露出笑容,“您还有什么事吗?”

冬阳透过云层洒下一片绚烂的光芒,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她这样想。

荀允和深望着女儿,字字用力道,“云栖别怕,大胆往前走,爹爹会替你善后。”

徐云栖眼睫微颤,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属于父亲的伟岸。

她虚白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用力点头,“好。”

随后荀允和就目送他们祖孙慢慢走下这份不该属于他们的殿台,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忙唤住银杏,“银杏,记住将你家姑娘和老爷子送去荀府,明白吗?”

银杏遥遥朝他挥了挥手,“我晓得的,您放心吧。”

荀允和露出会心的笑容,待他再次转身上殿,就看到裴沐珩立在台矶之上,负手张望前方。

他似悬崖边孤零零的一颗青松,眼神凝着面前的虚空,一动不动。

荀允和眼下摸不清他是什么打算,拾级而上来到他跟前,先是拱袖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大行皇帝刚去,二人身上均是一身雪白的孝服,这身孝服却衬得裴沐珩面颊近乎透明一般的白。

他视线始终凝望着那道身影,即便模糊了,他也能凭着记忆描绘出她纤细窈窕的模样。

“您一定要拆散我们吗?”裴沐珩面无表情地说。

荀允和直截了当回道,“殿下应该明白,你们并不合适,如果当初不是陛下阴差阳错赐婚,殿下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子。”

“不要跟我说当初,不要告诉我如果....”裴沐珩面色近乎冷酷无情,“已经发生了什么便是什么,没有什么假如和如果,现在她是我的妻,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喜欢她,要留她在身边,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裴沐珩身上再也没了过去那份斟酌与隐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霸气和独断显露无疑。

荀允和闻言唇角掀起一丝嘲讽,也毫不示弱,

“新朝初立,您好不容易入主东宫,当以政务为重。”

“而且殿下应该明白,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她周全。”

裴沐珩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 ,

“如果我不放手呢?”

荀允和面上露出深意,“清予,你是个比谁都明智冷静的主君,你是这天底下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你为此步步为营十几载,比谁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成果,在你心里,天下安定,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你最大的抱负。”

“至于女人...”荀允和不无嘲讽地说,“你会缺吗?你对云栖这点缺憾迟早会被更多不一样的宫妃给填补。”

“你如果真的爱她,就该给她自由,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你知道,与人争风吃醋这种事她不擅长,她也不可能为你放弃什么,眼下趁着还没孩子,你们之间没有什么束缚,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裴沐珩敏锐地从他这番话里抓到了症结所在。

“您觉得云栖会被取代?您对我这么没信心是吗?”

荀允和苦笑,“我也是男人,我也曾对一个女人心心念念,我也曾许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呢,我照样可以放手让她离开,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荀允和说到这里,眼底是绵绵无尽的苦涩甚至是自嘲,

“清予,我不仅对你没有信心,我对时间没有信心,我对历朝历代二宫后院的皇室规制没有信心。”

“只要有一丝可能,作为父亲,我都想替她博一片广阔而无畏的将来。”

“况且,你也算不得一个很好的丈夫,不是吗?”

荀允和扔下这话,朝他无声作了一揖,掉头往内阁方向离去。

裴沐珩蓦地愣住,所有恼怒郁懑均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个粉碎。

岳父配合他与裴循做戏是真,秋后算账也是真。

苦果是他自己所种,他现在怨不得旁人。

不破不立。

裴沐珩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转身进入御书房。

皇帝正在殿内焦急地踱步,见他神色落寞进来,忙问,

“你心里是个什么主意,你给父皇交个底!”

裴沐珩冷冷淡淡看着他,没好气道,“您为什么还问这样的话?这世间从来没有人和事能足够拿来与云栖相衡量,除了云栖,我谁也不要。”

皇帝愕然了片刻,问道,“你怎么说服百官?”

裴沐珩神色冷漠,“不需要说服,没得商量。”

“第一个恶语中伤者,发配一千里,第二个,发配两千里,第二个,发配二千里,新朝刚立又怎样,越乱,越要拿出雷霆手段应对!”裴沐珩十分强硬地说。

“凭着那几张嘴也想左右皇室,做梦,就用正阳门太学生一事,给百官打个样!”

皇帝从他冷峻的眼神看到了势不可挡的决心,做爹的没有拦着他的道理,“行,就按你说的办。”

少顷,裴沐珩又深思熟虑道,“不过,岳丈大人说的也无不道理,要从源头上解决麻烦。”

他在御书房来回踱步片刻,想了个辙,

“黄维!”

黄维立即搭

着拂尘从屏风处迈进来,“殿下请吩咐。”

裴沐珩沉吟道,“你即刻去一趟青山寺,让慈安大师放出‘凤出荀府’的谶语,云栖是观世音在凡间的化身,她行医便是普渡人间苦难,她是我大晋的祥瑞。”

皇帝听到这里,神色发亮,抚掌一笑,“此计甚妙!即可堵天下悠悠之口,也给了云栖行医名正言顺的理由,珩儿,还是你脑子好使。”

皇帝心事一除,面色稍虞,准备往外去,“你先忙,我去瞧瞧你母后进宫了没有。”

“等等。”裴沐珩叫住他,

皇帝回眸看他,“怎么了?”

裴沐珩指了指案上铺好的明黄圣旨,

“下旨,赐我与云栖和离。”

皇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什么意思?”

裴沐珩目色苍苍看向白皤飘飘的殿外,

章老爷子不足为虑,荀允和的顾虑必须消除,而云栖呢...这场婚姻起源于被迫,起源于不情不愿,少了一分完美。

他要给她一份完美。

*

老爷子二人不紧不慢出了宫,抵达东华门时,一柔秀的妇人立在一辆马车处,章老爷子看清那道身影,怔立住了。

章晴娘泪眼婆娑站在风口,目光来来回回逡巡那个寡瘦的老头,试图从他身上寻到往昔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惜没有,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老爷子磕头,“爹爹!”

一旁的徐科也跟着给老爷子下跪。

老爷子大约有五六年没见到女儿了,心底唏嘘许久,抚了抚眼角的泪,连忙上前伸出手,

“都起来,都起来....”

章晴娘二人迎着他上了马车,银杏跟着侍卫在外头赶车,徐云栖陪坐一侧。

章晴娘抱着父亲的胳膊一遍遍问事情经过,老爷子打算让徐云栖来应付,怎料徐云栖靠着车壁脸色有些倦怠,老爷子便避重就轻敷衍几句。

这样的画面,章晴娘已不陌生,过去他们爷孙俩也是这般,总总没几句真话给她。

章晴娘拭了拭泪痕,最后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后就跟着女儿过日子,别再东奔西跑了。”

徐科也连忙应声,“对的对的,也给我们孝敬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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