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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现生

秋霖剧倒,夜凉林霭动。

最后一截引路香,风吹过,剩一截,晃一晃,悠悠熄灭,唯余满案香灰,堆成一滩。

楚吟歌和方回燕守着空荡的房间,对视一眼,皆是不安。

异变发生得猝不及防。

六师妹花又青入幻境后,尚未到一炷香时间,竟然整个人自床上消失了。

——按照常理,若进幻境,人不会离开,和做梦无异。

而青青,是整个人都失踪了。

这件事将几人都惊起一身冷汗,连续七日,昼夜间,每日都有两人在青青房间中值守,房间内所有东西,皆都不动,惶惶不安,唯恐出现什么差池。

这是第七日。

迷毂枝做的引路香已经烧到尽头。

方回燕紧紧抿着唇。

当初花又青被温华君捡来,身体瘦得像个小猴,还生着风寒。

楚吟歌开药方,方回燕煮药、煎药,攒钱给她买滋补的东西吃,好不容易将她养到这么大。

花又青入幻境,接近傅惊尘,他是最挂心的那个,一连几日睡不好觉,就连头发也掉了不少。

攒一攒,都能留着给青青做发片了。

眼看迷毂枝的香熄灭,楚吟歌不安,快言快语:“早知就还是我们去算了,这引路香的做法也全是看定清师尊留下的那些东西……都是试验品!万一青青出了什么差错,你我——”

话音刚落,眨眼间,只见方才青青的床榻上,平空显现出一个窈窕身影。

青丝如瀑遮住肌肤,她蜷缩着身体,背对着她们,一动不动。

方回燕登时背过身,叫楚吟歌:“快给她衣服穿!!!”

楚吟歌立刻脱下外裳,快步走到床边,给花又青披上,急切唤她名字:“青青——青青!!!”

花又青侧躺着,毫无知觉,亦不曾回应。

搭住手上脉搏,楚吟歌心惊肉跳。

微弱到几乎没有了。

再探,她体内竟有一恶毒符咒灼伤着心脏,危在旦夕。

还有这身体,表面虽无伤痕,内里却有亏空、损耗之相,又像刚刚经历一场恶战,体内多处受损。

楚吟歌当机立断,什么也顾不得了,运气为花又青疗伤。

方回燕问:“青青怎么了?”

虽亲密无间,将她们带大,但毕竟有着男女之别,他此刻再如何担心,也断然不会转过身,不适合看如今师妹情况。

“受了重伤,”楚吟歌皱眉,“是谁下手如此狠毒?”

方回燕急:“我能转身看看么?”

“不行,我来不及给青青穿好衣服了,疗伤要紧——”楚吟歌专注为她接那些被斩断的经脉,“二师兄,你先去我药房中,把西边案几上那五瓶丹药拿来,再去厨房。”

方回燕问:“去厨房做什么?”

“做些饭菜来,”楚吟歌说,“青青恢复身体需要营养—

—昨日,我刚让展林买了两只鹅回来。”

方回燕答应一声,转身便去。

约莫一柱香时间,楚吟歌才终于清理干净青青体内的符咒,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经脉,亦一一为她接上,理顺,通了气血。

她守着床塌,直到看见花又青急促呼吸几口、又缓缓恢复正常后,才松口气。

睡吧,睡吧,青青。

也不知你在幻境中遇到了什么。

怎么如此疲惫、伤痕累累。

——只要回来便好。

楚吟歌轻轻抚摸青青的头发。

青丝散开,罩住身体,脸颊微微有血色,还有些绒绒、浅色细毛。

以往青青活力满满,醒着抑或者入睡,都是开开心心的;

怎么现在看,少了许多欢乐,平添几分愁容?

楚吟歌微微皱眉。

现实中七日,幻境中七年。

这七年,不知会遇到多少人、多少事,出入幻境都耗费大量心神,如青青这般,已经很好了。

只是她怎么裸,身而归?

想到等会儿展林可能会过来,楚吟歌起身找了干净衣服,先给她换上。又发觉,青青蜷缩着,怀中紧紧抱了几样东西,一直护着。

嗯?

楚吟歌小心翼翼拨开她的手,看见六个一模一样的小白瓷瓶,和一支天山雪莲。

她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只觉师妹宁可赤/身裸/体也要带来,想必一定十分重要,便悄悄收起,放置在青青床边的木匣子中。

打开木匣子,里面装着青青到处收来的小玩意,小时候方回燕用布头给她缝的小娃娃,展林给她雕的小玩意,山下吃糖葫芦后剩的签子,去帮人做法事后、和她一起玩的小孩子送她的猪骨骰子……一堆杂七杂八、鸡零狗碎的小玩意,都是她的宝贝,从小收到大,全都攒着。

唯独深处有一物,和周围东西格格不入。

那是支金镶玉的牡丹簪子,雍容华贵,精致美丽,价格高昂。

还是青青十二岁时得到的,展林说,避雨时遇到一个怪人,特别高特别壮,应当也是修道人士,看起来挺吓人。

好几次,展林都想抱着师妹跑回山门了。

幸好没什么恶意,分别之际,那个怪人还给了青青银子,和这个簪子。

既是缘分,这么多年,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没有卖掉它,只给青青留着;不过,青青对金银之物的兴趣不大,从未戴过,就这样,簪子始终静悄悄地躺在那匣子中,不曾有半点动静。

匣子已经满满当当了,楚吟歌随手扒拉几下,想了想,只觉每一样都是师妹的心头挚爱,哪一样也不能丢弃,便只好将那六个瓶子散漫地放进去,天山雪莲单独放在另一抽屉中。

花又青在第二日的傍晚才有了意识,嘴唇已经干焦,视线模糊混乱。

很痛。

身体很痛。

心口处也好难受,说不出的滋味,像有人贯穿

了她的胸膛——最后那一幕,花又青已经全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胸口一凉,低头只见半截剑贯体而出。

然后就不记得了。

似是陷入重重黑暗。

没有任何梦境的黑,她茫然地抱着装有金开野骨灰的白瓷瓶和天山雪莲奔走,赤足一路跑,直到听见三师姐唤她。

青青。

青青。

花又青睁开眼,听到窗外有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屋檐雨水滴落,啪啪啦啦,敲着墙根的一溜儿破瓦。

“醒了?”楚吟歌用湿毛巾擦拭她额头冷汗,“是哪里疼吗?”

花又青红着眼,叫一声三师姐。

刚刚张开双臂,还未抱到她,方回燕便如飓风般飘来,狠狠将花又青脑袋揉进自己怀里,心痛难以言表:“青青,青青,你可算回来,这几天,快把二师兄给担心死了,哎呀呀……快让我看看,啊!没瘦,还胖了些,但怎么弄得这一身伤。在那边吃得还习惯吗?睡得好吗?有没有梦到二师兄啊?……”

花又青脑袋发嗡,只觉恍若隔世。

这是切切实实的近七年未见,她——她——

的确是七年了。

木窗外敲秋雨。

傅惊尘、金开野、叶靖鹰……

都留在幻境了。

尚未缓过神来,花又青记起一事,急切:“我带来的东西——”

“都在,”楚吟歌惊讶,“怎么了?”

她打开木匣子,取来那天山雪莲。

花又青立刻抱紧那六个白瓷瓶,紧紧拥着,潸然泪下。

“天山雪莲是给三师姐治疗身体用的,这些……这些……”她哽咽,仰脸,泪汪汪看方回燕,“二师兄,我找到我哥哥了,他不是我门派弟子,可是……我可以把他埋在后山上吗?”

秋雨连绵三日。

后山松静梅树斜,玉兰树高大沉默。

方回燕撑两把油纸伞,一把遮自己,一把遮在花又青头顶上,挡住那濛濛秋雨,默然不言,看她徒手挖开一个坟墓,将装有那六个白瓷瓶的木匣子放进去。

她不要旁人帮忙,一定要亲力亲为。

醒来后吃了一整只烧鹅,又吃了四碗青精饭,自己身体还没有好全,便闷头去砍了木头,削平,刻字,上面写——

「兄长金开野之墓」

展林他们虽不知为何,却也一起凑些瓜果,做点小面饼,凑足八样,只当作祭品,给师妹用。

花又青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向木牌跪拜,安静地擦干眼泪。

她无能,只杀了四十多个人,不能替金开野报仇。

如今,却是水向东流,再无西回的时候了。

展林离她最近,听得花又青低声说,这一次,她会主动去找哥哥。

这番话听得展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都默契地选择不去问。

花又青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懂事,乖巧,这么多年,从没有让他们操过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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