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霭离开后,桑旻还留在房间里。

他看着安宁从泪流满面到安静下来，这过程花了有好几分钟，安宁突然将目光转向他,哀求道：“桑旻哥，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桑旻在安宁的眼里看到了哀求,和几丝畏惧。

桑旻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奇怪的是，安宁从小便很畏惧他,即使在主动接近他,想要讨好他的时候,安宁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桑旻仔细回忆，那时的他虽然冷淡，但没有对安宁做过什么，他再招小孩的讨厌，也没有遇到过哪个小孩，像安宁那样畏惧他的，安宁就那么害怕他吗？

安宁对桑旻的畏惧是从上辈子带过来的。

上辈子,是桑旻设计揭穿了安宁的真面目,导致父母对安宁失望，在被桑旻用各种手段惩治过后,安宁不敢对桑旻生出一点恨意。

在清楚敌人有多强大之后，安宁怎么敢对桑旻出手呢。

“桑旻哥，求求你了。”泪水重新打湿了安宁的脸庞,安宁朝桑旻伸出手,不断哀求道。

他可怜的姿态却得不到桑旻一点动容，桑旻审视着安宁的表演。

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安宁应该能拿九十分。

薄衍和桑眠出事的时候,桑旻就在桑家老宅里办公，他接到电话第一时间便赶往了超市。

让助理送薄衍和桑眠去医院后，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先找超市的负责人调取了监控。

当桑旻在监控里看到安宁接近桑滚滚的时候，他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人往往喜欢想象最坏的结果，不管是桑旻还是监控室的其他人，在见过安宁是如何发疯将人推下楼梯的，他们都觉得，安宁主动靠近桑滚滚，是想拐走桑滚滚。

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安宁帮桑滚滚拿了小熊饼干，在桑眠看到他时就落荒而逃了。

桑旻突然问道：“你有想过对我的儿子出手吗？”

安宁会知道桑滚滚，是在桑霭的微博上看见的。

那年春节，桑霭晒了全家福，照片里每个人都露出幸福的笑容，只透过照片，他就能感受到温馨和睦的气氛。而他只能缩在狭小破旧的房间里，伴着唐父的怒骂声度过春节。

“我……”安宁想说我没有，抬头时，不经意撞进了桑旻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跟那个小孩的眼睛如出一辙，只是后者更为纯澈干净，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连肮脏的自己也变得干净起来。

安宁心脏揪紧，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说谎：“我有。”

他紧接着又道：“他喊我叔叔的时候，我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跟桑滚滚没聊几句话，却比这么多年来，跟其他人说过的无数话都要有意义。

从离开桑家之后，安宁就一直遭人鄙视，被安瑾虐待，被同学们排斥，被亲生父母嫌弃，遇到曾喜欢过的沈淮后，也被沈淮当成狗那般对待。

尊重这两个字，似乎已经离他很远了。

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孩软糯糯喊他一句叔叔，他心就塌陷下去了。

被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注视着时，安宁第一次有了良心这个东西。

犹豫只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没关系了，至少，在他糟糕的人生当中，曾有一个人给予过他善意。他连听桑滚滚对他说一声谢谢都不敢，狼狈逃跑了。

安宁：“如果我小时候没有犯错，如果我还是桑家的孩子，我会见证他出生，会照顾他，他会不会……”

“不会。”桑旻无情地打断了安宁的幻想。

不可能会有这种如果，他是绝对不会让桑滚滚接近安宁，再叫安宁叔叔的。

安宁抬起头，像个被哥哥说了重话而受伤的小孩般，茫然无措道：“哥哥，为什么？桑霭哥不是说过，我还是你们的弟弟吗？”

桑旻轻嗤道：“你伤害了眠眠和小衍，你觉得还有这种如果吗？你觉得在两个弟弟和一个陌生人之间，我们会选择谁？”

安宁双拳紧握，眼里漫上浓烈的执念，他立刻撕掉了柔弱小白花的外皮，面貌重新变得狰狞起来：“我也是你们弟弟啊。”

桑旻对安宁的表演不感兴趣，这些戏，他早在安瑾那看腻了。

或许，这些不全是安宁的表演。

他将安宁的癫狂看在眼底，一个想法冒出来之后，立刻就被他肯定。

安瑾离开桑家没几年就得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安宁跟她待在一起那么久，或许……

桑旻站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西服，淡淡道：“走法律程序吧，该你受的惩罚一个也不会少，等你出狱后，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的。”

安宁一怔，转而涌上无限欣喜，桑旻这是同意他回桑家了吗？

安宁小心翼翼询问道：“桑旻哥，我真的能回去吗？”

桑旻笑道：“嗯，只要你乖乖认错，我一定会照顾你的下半生的。”

“我认错我认错！”安宁脸上带了几丝癫狂，这种时刻，他依旧不敢直视桑旻的眼睛，只低头看着桌板，喃喃重复着‘我认错’这二个字。

桑旻眼中带了几丝不值钱的怜悯，只一闪而逝，转身时将它收得一干一净。

他会给安宁一个好去处的。

比起桑家和唐家，精神病院更适合安宁。

-

桑旻刚从警局出来，远远就看到桑霭站在车门外，跟车内的桑滚滚在争执什么。

“滚滚不去医院，小霭你也不能去医院。”

桑霭没骨头似的倚着车窗，捏了把小家伙的脸颊，笑道：“你一个小孩，还管大人的事情？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需要你允许。”

桑滚滚站了起来，抱住桑霭的胳膊，大叫道：“就是不让你去，小霭你太吵了，会打扰崽崽休息的。”

桑霭整个胳膊都被拽进车窗里了，小家伙用了蛮力，桑霭忍着没有发出痛呼，嗤笑道：

“我吵？你让别人评评理，最吵的人是谁？你天天在眠眠耳边喊着崽崽崽崽，眠眠睡觉你还要往他身上趴，生怕吵不醒他……”

桑霭讲的都是实话，桑滚滚自知理亏，羞红了一张脸，他还是抱着桑霭的胳膊不肯放，挣扎道：“滚滚知道滚滚最吵，小霭也很吵呀，滚滚和小霭都不可以去医院打扰小叔崽崽。”

桑霭：“你是你，我是我，我想见我弟弟是天经地义，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分寸。”

桑滚滚没将桑霭的话听进去，桑滚滚了解桑霭有多喜欢桑眠，一见面不是这摸摸那碰碰的。

桑霭要是还这样，他小叔崽崽还怎么休息呀！

“不行！”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桑滚滚半个身体都探出车窗外，抱住了桑霭的脖子，哼唧撒娇道：“滚滚好久没见小霭了，小霭只想着小叔崽崽，小霭就不想滚滚吗？”

桑滚滚吸吸鼻子，难过道：“滚滚很想小霭的哦。”

桑霭：“……”

桑滚滚跟小桑眠太相像了，尤其是哭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桑霭知道桑滚滚在假哭博取他的同情，可也忍不住上当了。

“好吧好吧，我陪你玩好了吧，让眠眠和小衍静养一天，我们明天再去看他们总行了吧。”

终于得到满意的回答，桑滚滚破涕为笑，在桑霭脸颊上落下重重的一吻：“小霭最好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鬼头！

那边的气氛太好，桑旻没有上前打扰，只静静看着他们。

15年前，桑旻从没有幻想过自己的未来，也没有想过，最普通不过的和乐融融会降临在他们的家庭里。

他跟桑霭破冰，重修旧好，15年过去，他早已和桑霭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他有了两个亲密无间的弟弟，有了爱人，还有了可爱的孩子。

会走向这种结局的起因都是桑眠的到来。

桑旻想，安瑾和桑博远还是做过正确的事情的。

他也要庆幸，桑霭和桑眠没有遗传他们父母的偏执自私，他们是他的救赎。

桑滚滚看到了远处傻站着的桑旻，立刻喜笑颜开，朝桑旻挥了挥手，大声呼喊道：“爸爸！”

桑旻走到车边，就听桑滚滚说：“小霭说要带我去游乐园玩，爸爸，我想去，你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桑旻还有一大堆事情没有处理完，他没有犹豫就把工作抛下了。

“好。”工作可以之后再处理，他想多陪陪他的孩子。

薄唤开了车过来，桑霭自然跟薄唤坐在一起，两人先往游乐园出发。

桑旻特意让司机绕路，将郝秘书送回家后再转道去游乐园。

在离游乐园还有十分钟的车程时，桑旻提醒桑滚滚，可以收拾他的书包，将要带的水瓶和零食都带上。

这些工作本来应该由桑旻这个爸爸来负责的，但乔荞说过，不能太溺爱孩子，得让他们学

会自己动手。

桑旻是个老婆奴，老婆说什么，他自然听什么。

桑滚滚也不娇气，乖乖收拾起了自己的小背包。

看完超市的监控后，桑旻离开超市前，将桑眠他们采购的东西付账带走了，生鲜让助理带回老宅放着，零食还放在他的车子里。

桑滚滚在两个鼓鼓囊囊的零食袋里翻翻捡捡，他拿起一盒小熊饼干，将它交给了桑旻：“爸爸，这个我不要了，你帮我吃了吧。”

这种小熊饼干是桑滚滚的最爱，桑滚滚每次去超市，必要买这个，而且也不允许别人偷吃他的小熊饼干。

这会怎么变那么大方了？

“吃腻了吗？”桑旻问。

桑滚滚摇摇头，解释道：“滚滚还是最爱吃小熊饼干哦，这是那个叔……那个坏蛋帮滚滚拿的，滚滚不吃坏蛋给的东西。”

一想到那个坏蛋对崽崽和薄衍叔叔做了什么，桑滚滚就难受得不行。

他跟那个坏蛋说话了，还要感谢那个坏蛋。

在年幼的桑滚滚看来，他做的这些无异于背叛。

崽崽和薄衍叔叔现在躺在医院里，他怎么能背着两人吃坏蛋送的小熊饼干呢！

小熊饼干再好吃他都不要吃了！

桑旻不知道桑滚滚在想什么，只看到小家伙愈来愈红的眼眶，心底觉得好笑。

钱是他付的，怎么能说是安宁给的东西呢。

桑旻没有反驳，他摸摸桑滚滚气鼓鼓的脸颊，笑道：“好，滚滚不吃就不吃吧。”

下车的时候，桑旻顺手将那盒小熊饼干丢进了垃圾桶里。

桑滚滚睁大眼睛，从车上跳下来，踮起脚看着垃圾桶，饼干盒上的小熊猫还是那么可爱，桑滚滚觉得心都在滴血。

呜，小熊猫，滚滚对不起你！

“爸爸，你怎么能浪费食物呢。”桑滚滚抓住桑旻的裤子，哀怨道。

他把小熊饼干送给桑旻，是想让桑旻帮他解决掉的。

妈妈和老师都说过，不能浪费粮食。

桑旻蹲下来，任由软绵无力的小拳头砸在他肩膀上，笑道：“滚滚都说了那是坏蛋给你的东西，爸爸要是吃了坏蛋的东西，也变成了坏蛋该怎么办？”

桑滚滚抿紧嘴唇，停下了小拳头。

爸爸说的对，他不想爸爸变成坏蛋。

桑滚滚抱住桑旻脑袋，软乎乎道：“爸爸是好人，滚滚不想爸爸变成坏蛋，丢掉坏人给的东西不可耻，但是，爸爸以后可不能再随便浪费食物了哦。”

桑旻被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拍拍桑滚滚的后背，低声承诺道：“好，爸爸答应你。”

-

桑霭他们离开时已经十一点了，距离饭点还有一个小时，桑眠这一觉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么点时间，却让他做了一个完整的噩梦。

梦里，他重新站在了自动扶梯上，朝他后背伸来的手转移到了薄衍的背上。

危急时刻，他的身体

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没了薄衍那般快的反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薄衍被推倒，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一直滚到头，脑袋磕在了传输带上，头发和衣服被卷了进去，血瞬间飙了出来，溅射进了桑眠的眼睛里。

他的视野逐渐被洒落下来的鲜血覆盖，眼前只剩下一片鲜红。

薄衍要死了。

这个想法诞生的瞬间就被桑眠拼命抹除。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梦境如此真实，仿佛他曾在哪里经历过似的。

那时候，他看到了相似的背影，背景不是在超市里，而是在大雾弥漫的清晨——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这次最少需要半个月才能回来，超过一个月没回来，那大概就是有事耽搁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月的番茄罐头，不要一次性全部吃完，没了的话，这个月就没人给你送罐头了。”

低沉的声音陡然变得更轻，不仔细听就会被呼啸的晨风卷走。

“还有，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脚步声渐行渐远，小丧尸睁开眼睛，入眼就是堆满一整面墙壁的番茄罐头。

小丧尸知道，那个好心人又出现了。

那位好心人总是给他送番茄罐头，而且，好心人似乎知道他什么时候吃完番茄罐头，每次在他吃完的隔天，就会给他送来好多好多的番茄罐头。

小丧尸不知道好心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就像他给好心人起的这个称呼，对方或许有一颗善良的心吧。

这次，他应该能见到好心人了。

小丧尸第一次在还未清醒时就快速下床，他丢下最喜欢的番茄罐头，急急冲出福利院，顺着脚步声离开的方向快速跟上。

可惜，他的脚步实在太慢了，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也只匆匆看到一抹黑色的背影。

遥遥望去，那人的后背看着十分有安全感，小丧尸总觉得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他想再看仔细一点，可惜，被浓重的大雾遮挡了视线，等他追过去的时候，周围早已没了人的踪迹。

小丧尸知道了一件事，好心人不是丧尸，他是个人类。

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憎恶丧尸，也有好心的人类，愿意将食物分享给他。

“谢、谢谢……我……很……喜欢……”小丧尸站在大雾之中，缓慢的，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他知道那位好心人早已离开，听不到他的感谢，但是没关系。

天真的小丧尸觉得，风一定能听到他的呼喊，将他的感谢吹向他心中的那个人。

如小丧尸所愿，薄衍听到了小丧尸的内心剖白。

早在小丧尸追上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借着大雾离开，又悄然出现在了小丧尸身后，看着那道小小的背影望着前方，艰难地对他告白。

压抑已久的感情与思念再也无法抑制，他从身后抱住了小丧尸。

小丧尸吓得身体颤抖，他控制住小丧尸要

往地上倒的身体，逼迫小丧尸待在他怀里，低声命令道：“不要动。”

他的话还是很管用的，小丧尸立即就不动了。

为了不让小丧尸听出Y的声音，薄衍故意将声音压得更低：“为什么要感谢我？”

小丧尸僵硬着身体，呆呆地看着前方，他连转头去看身后人的勇气都没有，那人的问题很简单，他却花了很长的时间反应过来。

那人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他迟迟不回答，那人也不催促。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慢吞吞回答道：“因为……番茄罐头……”

答案其实很简单，薄衍也心知肚明。

因为他送给小丧尸番茄罐头，这只单纯天真的小丧尸当然要感谢他。

他盯着小丧尸蓬松柔软的头发，在发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

对于一只丧尸来说，身上没有异味已经算是奇迹了，更别提还有香味。

这是一只干净的小丧尸，是薄衍曾手把手教会他干净的。

头发脏了要洗，热的时候每天都要洗澡，睡醒睡前都要洗脸刷牙。

即使小丧尸已经遗忘了他，这些习惯还是深埋在小丧尸的记忆当中，成为了他的本能。

薄衍将下巴垫在小丧尸的头顶，深深嗅闻那股让他安心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