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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

崔太君的府邸在城南,其实城南如今已经不是炙手可热的地方了,真正新贵都住在城东,又新又宽敞,离盛春山也近,都说风水六十年一变,人世格局,往往同理。

崔太君的亡夫礼部崔大人,当年离封侯只是一步之遥,可惜五十岁上就殁了,崔太君独子夭折,承嗣的嗣子其实是侄子,虽然孝顺,但毕竟不是从小教养,做官上就差点,只是借着崔大人当年的根基做个四品小官,主枝尚且如此,子侄里也没有出色的,崔家眼看是要没落了,先前建成时满城称赞的崔府,如今看着,虽然仍然是高门大户,也笼罩了一层暮色了。

如今崔太君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她辈分高,认真论起来,连娄老太君都是她的子侄辈,和宫中贵人也有姻亲,所以仍然撑得起场面。满城命妇敬她年高德劭,开春第一场宴席,仍然是由她先办,车马纷纷,都从城中各处聚集到城南的崔府来。

娄二奶奶算得正好,她们三姐妹到得不早也不晚,这才像个大户人家小姐,凡事不扎眼,不出头,却让人敬服,门口停了许多马车,小姐的轿子却直接抬了进去,宴席在后院。京城规矩大,未出嫁的小姐不见外男,夫人们却可以下了马车,在前院寒暄一阵子。

凌霜向来胆大,在轿子帘里挑起一条缝,看了一眼前院,果然许多命妇夫人都在那寒暄,衣衫鬓影,锦缎如同烟霞一般,越是夫人越要穿得华贵,京中近来流行牡丹髻,梳得虚笼笼的,满头珠翠,果然好气派。

轿子停在后院穿堂,轿夫退下去避让,各人丫鬟都赶过来搀扶下轿,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是副小姐,她们几个也是坐了马车来的,都跟寻常人家的小姐一样,娴月的丫鬟桃染最机灵,一见京城小姐都是把手虚搭在丫鬟手腕上,她立刻也改过来了。

“夫人在前面遇到了当年在京城的好朋友,正在说话呢,立刻就过来了。”大小姐卿云的丫鬟月香说着,也过来扶小姐下轿子,早有崔家的仆妇过来搀扶了,像是个管家媳妇一样的人物,穿着绿裙,四十上下,扶住卿云,把三姐妹打量了一下,赞叹道:“是娄家的三位小姐吧?”

说话间娄二奶奶也和好友过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世交梅家的四奶奶,和娄二奶奶都是江南人氏,说是手帕交,其实也是娄二奶奶嫁到京城后才结识的,一见如故。当初娄家二房离开京城时,只有梅家来送别过。如今见了,更是亲热非凡。

梅四奶奶把三姐妹拉着看了一遍,都还小可,只对着老三凌霜笑道:“三姑娘,一路书信还畅通吧?”

凌霜有点窘,但她向来性格洒脱,也认真答道:“还好。”

顿时众人都笑了,原来这里面更有一层关系,只是一时还说不到这里。

梅四奶奶比娄二奶奶年轻几岁,生育也晚,只有一个女儿。梅四奶奶常居京中,和各处走动频繁,见了崔家那个管家媳妇还叫道“李娘子”,她搀着娄二奶奶的手,女孩子们都跟在后面,一面说话,一面进了崔家的后院。

天气寒冷,没有什么花开,长廊上系着鲜艳绸缎,挂着宫灯,又用竹竿挑着长长的丝绦锦缎,挂着花神贺词,有个名号叫做招春幡,一路上也陆续遇到各家小姐夫人,终于到了招待客人的琉璃阁,外面一树百年的丹砂梅花,开得红如朱砂,灿若朝霞,香气扑鼻。

阁中约莫有三十来个世家小姐,都打扮得衣着入时,妆容娇艳,凌霜悄悄打量了一下,要论人才出众,还得是卿云,要说起美貌来,也没人能和娴月争锋。崔老太君坐了主位,陆续进来的小姐都要上前见礼。崔老太君见了卿云,十分惊喜,拉着手在身边坐下,对着娄二奶奶笑道:“亏二奶奶怎么把这么个美人藏了许多年?”

说话间娄家三房也到了,但却不是单独到的,玉珠碧珠一左一右,跟着个生得十分娇艳的女孩子进来了,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量不高,穿着紫貂,踢雪小靴子,十分娇俏,脸颊上一颗小痣,脱了外衣,里面是一身红,裙边挂着璎珞,脖子上带着串暗金色的珍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衬得肤色如玉,十分漂亮。

三姐妹里,卿云温婉,娴月风流,凌霜常年一张冷脸,这女孩子恰好和三人的类型都错开了,倒有点像探雪那个小鬼灵精长大的样子,只有有点过于神气了。她轻车熟路进来,先跟崔老太君见了礼,见崔老太君身边坐了个卿云,问道:“这位姐姐是?”

“这是卿云。”崔老太君给两人引见:“卿云,见过小郡主……”

“她就是荀家那个小郡主吧?”娄二奶奶远远看着,说道。她虽然不在京城,消息却灵通。

“对,就是她。”梅四奶奶笑得有点暧昧:“文郡主嫁在了贺令书家里,无所出,倒是妾室生了个女儿,抱过来养大了,后来嫁到了荀家,就是她的母亲。她母亲早逝,文郡主怜惜她,常年带在身边教养,大家都叫她小郡主,叫来叫去就叫开了。

梅家和荀家在朝堂派系不同,所以有点交恶,梅四奶奶的语气并不客气。毕竟梅家联姻的郎家也是有封地的,所以并不怕她。

但其余人显然就巴结多了,看得出这小郡主俨然是京中贵女中的领头羊,崔老太君在的时候还有点顾忌,崔老太君和几个年长的夫人在那边说话,女孩子们就三五成群地聊起天来,有聊各自做的针线,拿出来互相探讨的,也有比较身上配饰的,还有几个走到琉璃窗边去赏花了,卿云天生是女孩子都喜欢的温柔大气性格,身边很快聚集起几个女孩子,有的问“卿云姐姐,江南这时候有什么花开啊?”有的问“你的帕子是什么绣法,针脚怎么这么自然?”还有胆大的,已经约起来,道:“三月就是我家的宴席了,到时候都来我家赏李花啊。”

反而是娴月有点不太合群,她袅袅婷婷的,先在卿云身边听了一阵,又去琉璃窗边看一会儿花,回到凌霜身边道:“原来他们是按自家在朝中的派系分的,不同派系间连话都不怎么说呢。”

凌霜专心喝茶,并不兜揽她的话。

“麻烦来了。”娴月忽然道。

凌霜抬起头来,荀郡主带着玉珠碧珠姐妹已经走到了面前,她倒也不是一上来就跋扈,而是问道:“你们就是卿云姐姐的妹妹?”

“是呀。”娴月故意靠在凌霜肩膀上,笑盈盈的样子,一般女孩子就算能表面装作友好,看到她这样子都是忍不住的,果然荀郡主的眼中就闪过一丝恶狠狠的神色来,凌霜看了,心下了然。

玉珠刚开了个头道:“三妹妹你……”就被荀郡主打断了。

“你们家真奇怪,怎么不按排行来。”她带着点笑意问道。

其实看玉珠碧珠的狗腿样,估计早把二房的事都跟她交了底了,不过是故意问一句罢了,凌霜一面在心里骂玉珠碧珠蠢,一面对荀郡主有点戒备,这小郡主看起来跋扈,倒挺聪明,大家族排行一般都是一起排,玉珠比凌霜大,上面还有卿云和娴月,怎么算凌霜都不该行三,所以一下子就被她逮住了,借机发作。

“小郡主你有所不知,二伯父常年在江南做官,十五年没回来,所以二房的姐姐妹妹也都不在京中,老祖宗开玩笑说咱们排咱们的,不等他们了,谁知道现在叫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了。”玉珠笑着道。

她虽然回护了一下,但周围的女孩子们不是傻子,虽然大家都做着自己的事,但有无数耳朵已经听了进去,估计回去就要告诉自家人了。娄家二老爷不孝、家宅不宁的名声传了出去,二房固然丢脸,对于三房也没什么好处。

凌霜感觉肩膀上娴月捏着的地方渐渐用了劲,知道她也有点生气了。

“你们怎么在这?”卿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手拉住娴月,道:“我新认识了几个姐妹,大家说好等会一起描梅花图样呢,就等你们俩了,还不跟我过去。”

她向来礼数周全,拉走她们两个,还不忘朝荀郡主道:“抱歉,失陪了。”荀郡主也道“哪里的话”,显然文郡主教她还是用了心的。

两人被卿云拉着一路走到侧面的小阁子里,丫鬟月香早等在那里,给两人打起帘子。

“娘跟他们打牌去了,我刚问了,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吃晚饭呢。你们好好地在这,不准出去和人撩闲去,听话。”卿云拉着他们进了小阁子,果然这地方精致又暖和,几个面相和善的女孩子围坐在熏笼边,做着针线活,暖炕上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对着明亮的窗户在描图样,个个都是和娄家姐妹差不多的衣着。

“这是黄玉琴妹妹,这是柳子婵姐姐……”卿云一个个给她们介绍。看得出都是性格温良好脾气的女孩子,不怎么拉帮结派的,家世也都不错,柳子婵大概是柳侍郎家,黄玉琴大概是没落的宗亲,玉佩上还带着一把鹅黄的缨子。

卿云就有这样的天赋,不管到了哪个群体,一定能找到和她性情相投那帮人,也不管是比她大比她小,很快就被她聚集在一起,大家和和美美地相处起来。

“你坐下,我刚夸口说你的画好,先教黄妹妹描好梅花图,再去忙你的事。”卿云按住娴月道。

娴月倒也还算听话,但那边凌霜又起来了。

“我去看看娘她们在干什么?”她说着,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待客的暖阁里,现在只剩下一些女孩子在聊天玩耍吃果子喝茶了,荀郡主正和玉珠碧珠说话,旁边还簇拥着许多讨好她们的女孩子,见凌霜来了,故意装作没看见,头也不抬。等她走过去,忽然从窃窃私语中爆发一阵笑声。

凌霜懒得和她们玩这幼稚的游戏,径直去了后堂,画堂里果然开了四五桌牌,有抹叶子牌的,有打花牌的,凌霜走到马吊那一桌,找到了自己的娘。娄二奶奶正坐庄呢,下手是娄三奶奶,还有另外两家,梅四奶奶坐在她背后看着牌,一见凌霜,笑道:“小美人来了。”

她声音响亮,顿时就有几个夫人抬起头来看凌霜,凌霜并不害羞,走到娄二奶奶身后站着,娄二奶奶拿了一手好牌,正算牌呢,头也不回,道:“怎么了?”

凌霜立刻拿娴月出来顶缸。

“娴月在描梅花呢,我帮她回去拿画笔颜料去。”

“多大点事,叫个丫鬟乘轿子去拿就好了。”娄二奶奶打出一张牌来。

“压了。”娄三奶奶立即道,笑道:“别是娴月的咳疾又犯了吧,我看那孩子今天出门时脸色就有点白。”

“娴月身体好得很呢,等会还要去摘梅花呢,倒是玉珠姐姐老抱怨烤火把骨头都烤酥了。”凌霜硬邦邦地回道。

江南人骂人骨头软又叫酥骨头,别人尤可,梅四奶奶第一个听懂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知道她是说三房的两姐妹在讨好荀郡主。

娄二奶奶回头看了凌霜一眼,眼里带着点警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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