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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裴颂同长史对视一眼,长史挥手示意底下亲卫将书卷都放回原处。

周随进来时,便只见裴颂坐在自己父亲生前常坐的黄花梨案之后,一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立在他身侧,其余几名亲卫分立在下方两侧。

周随拱手道:“拜见司徒。”

裴颂慢条斯理问:“周公子匆忙寻来,似有急事?”

周随谦逊俯身道:“在下命人在前厅备了薄酒,想给司徒接风洗尘。”

裴颂盯着他,笑意不达眼底,道:“周小公子费心了。”

周随忙说:“不敢,司徒光临,是我周家之幸。”

裴颂道:“如此,便有劳了。”

周随却并未起身:“在下还有一事,想恳请司徒。”

裴颂慢悠悠一抬眼:“何事?”

周随道:“今日雍州城的百姓,亲眼看着司徒进城,此后司徒便是他们的天,百姓饱受徭役之苦,都盼着司徒都带他们过上好日子,但……司徒军中竟有窝藏祸心之辈,进城后抢掠财物、奸.淫民女,意图以此激起民愤,让司徒失了民心,还望司徒严惩此辈!”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坐在上方的裴颂却只投来冷冷一瞥:“底下将士们跟着本将军出生入死,不过是抢掠几个女人,便能让雍州百姓失民心么?看来……雍州百姓的民心,本就不在本将军这里啊……”

周随惊得跪了下去,叩首道:“雍州百姓对司徒爱戴有加,可这逼良为娼……如何了得?”

长史也深知此事错在底下那些军士,正要说话,却听裴颂道:“既如此,那便劳周小公子,替将士们寻些勾栏瓦舍的美人来如何?”

周随脸色微白,却仍是俯首道:“下官……领命。”

待周随退出去后,长史才道:“主君,那周家小子所言,并无过错,主君的确该严加管束底下将士。”

裴颂扬手,长史见他不耐听,只得打住了话头。

裴颂道:“先生所言,我都知道,底下人也自会严惩。只是他周敬安想做个殉节忠臣,还在府上停灵守孝,我这心里实在是不痛快,不若就让他儿子陪着底下军士们把酒宴饮?”

长史闻言,叹了口气说:“我知主君心中有怒,但忠节于大梁的,乃周敬安,其子未必如他那般迂腐顽固。我观这周家小子年岁虽轻,但行事进退有度,颇具才干,主君比起折辱他,不若许以恩惠,叫他为主君所用!毕竟温氏已无人,一个狼狈奔去南陈的丫头片子,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只要稍加思量,便知该如何抉择。”

裴颂轻轻转动拇指上的铁扳指,嗓音幽幽:“先生又如何知,这样是拴了一条犬在身边,还是养了一头狼?”

“这

……”长史一时也答不上来。

裴颂起身,负手看着窗外,唇角微提:“罢了,且让我瞧瞧,他能忍到哪一步,毕竟,不会叫的狗,咬人才最凶,不是么?”

周府下人过来恭请他们去前厅开宴时,裴颂却取了大氅往外走去:“劳先生替我先去宴上,我还有些私事需处理。”

他驾马带着几十名名随从直奔雍州大牢而去,途经一处街道时,却见随自己入城的兵正同几名雍州府兵斗殴。

带着几名府兵的正是萧厉。

他依周随吩咐,尽力“劝阻”入城的那些官兵欺男霸女,劫掠百姓。

但那些军痞都是刺头儿,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州府训养的府兵都是精锐,同这些军痞硬碰硬,在对方人数少时还是极占优势的。

眼见自己这边败下阵来,一腆着将军肚的军痞吐出一颗带血的牙,狞横掐住了先前被他们掳来的那少妇脖子,盯着萧厉冷笑道:“老子跟着司徒上阵杀敌,一刀一剑拼下战功,别说掳几个女人,就是把你们几个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司徒也不会降罪!”

他五指收拢,脸上横肉狰狞:“不是为这个臭娘们要教训老子么,老子就当着你们的面拧断她脖子!”

他手上发力,却不及彻底掐断那年轻妇人脖子,忽地就被喷溅了满脸的血。

浑身是血跌坐在地的妇人先行尖叫起来,那军痞方才回过神来。

他惨叫着捂住自己一侧手臂,声嘶力竭哭喊道:“我的手!我的手!袭军!他们袭军!快上报将军!给我宰了这雍州羔子!”

几个府卫有些慌了,问萧厉:“萧哥,这可如何是好?”

萧厉冷眼盯着那惨叫的军痞,说:“不是我袭军,是军中出了叛逆,意图败坏裴司徒名声,我替司徒整肃军纪。”

“你……拿命来!”那军痞恨极,直接抽了一旁弟兄的刀出来,劈砍向萧厉。

但因断了一臂,身体失衡,他那一刀本就砍得不准,叫萧厉轻易一侧身便躲开了去。

他踉跄着奔出几步,撞到一匹高头大马前,骂咧着刚抬起头,脸上便挨了一鞭子。

得了裴颂示意前来的亲卫喝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回去领罚!”

军痞们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上的甲胄,吓得腿软,忙说:“我等知错了!这就回去领罚!”

亲卫又冷冷扫了萧厉和一众府卫一眼,才调转马头走了。

军痞们不敢再停留于此,做鸟兽散。

萧厉眯眼瞧向驭马立在远处的一众人,瞧不清那领头将领的样貌,但见跟着他的都是骑马的将士,想来身份应不低。

一个府卫轻拍胸口道:“还好有他们裴氏自己人路过这里,不然今日这事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另一名府卫瞧着那驾马走远的亲卫嘀咕:“那伙人自己不从军纪,为祸百姓,怎地方才那骑马过来的人抽了那军痞鞭子,还眼神不善地瞧咱们?”

资历老的府卫往他

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傻啊,萧哥带着咱们几人,把对方十几人打成那副样子,还削了那军痞头头一条胳膊,那些当将军的看到自己手底下的兵吃了亏,打的是他们的脸,心里能舒坦么?”

被这么一点,几名府卫心中都有些后怕。

一人道:“这世道乱成这样,如今周府也不是公子说了算,咱们继续当这府卫,还不如从军去闯荡,省得一天到晚受这窝囊气!”

有人问一直没做声的萧厉:“萧哥,你呢?”

萧厉正回首瞧着裴颂一行人走远的背影出神,他被撞了胳膊一记,回神说:“我胸无大志,只想守着我娘尽孝。”

府卫们对这个回答没多少意外,又说起从军的事,“古人都说乱世出英雄,弟兄们要是真去从军了,指不定能闯出一番名堂来。”

有人嗤道:“跟着方才那伙人一样欺男霸女么?”

提出从军的呸了声,说:“北边朔边侯不也在征兵么?听闻朔边侯治军有方,爱兵如子,可不像裴颂那厮喜怒无常,御下残暴。”

一提到裴颂,府兵们便觉牙根痒痒,边走边说:“裴家也不是什么大族,那裴颂不过二十五六,不知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萧厉本无心参与这些谈话,但二十五六这几个字眼,莫名黏在了他耳中。

屠了温瑜满门,逼得周敬安自戕,让大梁河山崩坏至此,将来还要凭一己之力,抵挡朔边侯和南陈兵马的,竟只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么?

他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飘落的飞雪,神色晦暗不明。

-

裴颂驭马带着一众亲信继续往前走,手挽缰绳问:“那些人,都是周府的府卫?”

方才前去喝止纷争的亲兵答:“正是。”

裴颂眯眸道:“那提刀削人一臂的小子,刀法了得。”

亲兵迟疑了下,问:“要查清对方身份吗?”

裴颂拂落肩头薄雪,说:“既是周府的人,不急于这一时打探。”

亲兵颔首,又问:“那……惹事的那些军痞子,如何罚?”

裴颂语调森冷:“杖毙。”

“我手底下不养这等丢人现眼的废物。”

亲兵们当即噤若寒蝉。

一行人抵达雍州大牢时,得了消息的牢头已带着狱卒和看守官兵们迎了出来:“司……司徒大人,您怎来了?”

裴颂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亲兵,嘴角含笑,那笑意却看得人脊背发寒,他道:“你这牢里,有我一位故人。”

牢头脸上堆着的笑微僵,忙跪了下去:“望司徒大人明鉴,小的只负责看管此处啊,牢里的人是如何下狱的,小的一概不知,皆是各级官府判定后押送来的,甚至还有流放过来做苦役的,这……这都同小的无关啊……”

裴颂眼皮微挑,只说:“带我去见十五年前流放于此的那犯人。”

牢头哭道:“这……这……司徒大人,流放于此的犯人每年只多不少,冻死病死的也不计其数,小的十五年前还没来这里当差呢,实在不知您说的,十五年前流放到此处的犯人是谁……”

裴颂神色一冷,他身后的两名亲卫手中寒刀“锵”地出鞘一寸。

牢头吓得腿肚子直哆嗦,忙说:“有有有那么一个人!可能是司徒大人您要找的人!但犯人名册上未记他名字,他又疯疯癫癫十几年了,小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裴颂只道:“带路。”

牢头战战兢兢地引着他和他的几名亲卫往牢房最深处去。

隔得老远,已能听见疯老头的哼唱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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