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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 苏醒

他该如何才能度过这场难关?

杨婵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好像只能无能地旁观。

在那以后,她成了哪吒的锚点,那些其实重复过无数次的事件开始逐渐往前行进,他慢慢“长大”,和李靖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李夫人夹在父子中间左右为难,只能跪了这个又去求那个。

父亲强势而刻板,母亲懦弱而愚昧,这便是哪吒扭曲而窒息的家。

哪吒一改曾经的做法,从始至终也没有向李靖跪过,也从未有过任何和好的打算,即便李夫人如几十年前那般苦口婆心、泪眼婆娑地劝说他。

时间终于来到那一天。

李靖去往朝歌朝觐帝乙过后,得帝乙亲自卜算,算出他最小的那个儿子会亡了大商。

帝乙年迈,东夷叛乱,鬼戎侵边,王室内斗,国家内忧外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帝乙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苍老而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这位朝野内外都出了名的“忠臣”的手,半恳求半威胁地要他为了帝国的未来,铲除这个潜在的威胁。

即便这个威胁只是一个垂髫小儿。

谁都可以杀了哪吒,可这个人决不能是李靖。

谁都会杀了哪吒,但只有身为父亲的李靖有可能为他寻得一条生路。

李靖红着眼眶,匍匐在地上,信誓旦旦地受命皇恩,回去后,拔出剑说要杀了哪吒这个孽障,以全忠义。

李夫人尖叫着用身体阻挡,紧紧抱着哪吒,像头即将失去幼崽的母狮,发了疯似的吼叫着。

哪吒听着母亲的吼叫声,深深地皱着眉,到底没有推开她。

有了李夫人的阻挡,李靖终于有了借口放下剑,他说:“你为了这个孽障,迟早会毁了我们整个李家!”

李夫人与他夫妻多年,什么没有学会,唯独学会了奴颜婢膝地示好,她见李靖

愿意放下剑,小心翼翼地松开哪吒,爬到李靖脚下,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恳求他给哪吒留下一条生路。()

她怕李靖不够满意,又拉着哪吒一起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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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一如既往地不肯磕头。

李夫人急得哭个不停,她哽咽着,哭道:“你快低头啊,算娘求你,你快给你爹服个软吧。”

李夫人压着他的头,哪吒头微微下垂,脖颈都微微颤抖,却硬是没有把头低下来。

其实他这头无论低,还是不低,结局都不会改变。

杨婵在一边旁观,沉默地看着哪吒,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除了哪吒没有人能看得到杨婵,哪吒也一直拿她当鬼,她做什么、说什么,哪吒都不会太在乎。

因为杨婵与他的世界无关。

杨婵单膝跪下来,朝他伸出手,在漫长的迟疑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她要把他送到他想要去的地方,她说:“我带你离开陈塘关。”

哪吒在母亲的哀求声中,用余光瞥了杨婵一眼。

“商王下令要杀了你,你父母会为了家族放弃你,”杨婵提前宣告了结局,“再没有人可以用爱拦着你远行了。”

哪吒漆黑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我带你离开这里,”杨婵的手心摊开,继续说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找你想找的人。”

哪吒蹙起眉,犹疑不决:“可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

“会找到他的。”杨婵笃定地说,“我会帮你。”

哪吒一顿,笑了一下,问:“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杨婵。”

哪吒嘲讽道:“不过是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不,我不是鬼,我是人,”杨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睛里亮着让人心口发烫的光芒,戳破了一切谎言和虚假,“是这个世界里除你以外,唯一的真实。”

哪吒的身体连同灵魂一齐僵住,他脸色阴沉,死死盯着杨婵,有什么他一直抗拒的东西正在心底悄然苏醒。

杨婵无意让他痛苦而直接地面对现实,她声音放轻,放柔和,温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哪吒置若罔闻,只一直看着她,杨婵安然处之,两厢对视,许久过后,终是哪吒败下阵来,他在混乱而喧闹的李府里,朝杨婵缓缓地、慢慢地伸出了稚嫩的手,然后被杨婵不容置疑地一把抓住。

他一直在抗拒与杨婵肢体接触,不知道是因为她太温暖,还是她太真实,刚一被抓住手,他就不适往后抽手,可杨婵抓得又快又紧,

似乎是在戒备他任何一种退缩的可能。

“哪吒。”她喊。

在出声的下一秒,脚下升起花蕊形状的风,托举着他们远行,他们乘着风远去,跨过高耸的城墙,走到美丽的海滩,飘进了奶白色的云层里,然后越过了险峻的山川,轻易地度过了崇山峻岭,在一处草木枯败的荒山落地。

这山偏僻又荒凉,他们一落地,山里饿成皮包骨

() 的豺狼一看到他们就眼冒绿光,不自量力地要夺走他们的性命,哪吒冷着脸,还未动作,杨婵就摁住了他的头,一挥手把好容易跑到这里的豺狼拍走了。

“这里太危险了,”杨婵踏出步子,做出一副引路人的样子,说,“先换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吧。”

哪吒看着摔得七荤八素,哀叫不断的孤狼,沉默片刻,毫不客气地说:“我觉得是你比较危险。”

杨婵停住步子,转过头,看着哪吒,反应了两秒,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说:“是吗?”

“……我没有夸你。”

真不知道她又在得意些什么。

等等。

哪吒也停住了步子,心跳漏了一拍,看着杨婵的样子,心里想,为什么要觉得是又?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任由他如何抗拒也无法阻止它的生长,杨婵此后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都让他感觉亲近的十分违和,好像他本就跟杨婵相识已久,好像杨婵不只是只能跟随他的影子,

好像他十分喜欢杨婵。

杨婵拉着他在这无人的荒山里呆着,笃定地说会等来他一直想找的人。

可他们在一起等了一天又一天,怎么也没有等来那个人。

哪吒与杨婵并排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望着远处的风景,幽幽地说:“他不会来的。”

杨婵不知道又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一边捣鼓一边淡定地回:“他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会带你去找到他的。”

哪吒听着了这话,转过头,注意到杨婵手里编的东西,问:“你在做什么?”

“随手做个小东西,看手生了没有。”

“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是个无所不能的天才!”杨婵献宝似的亮出了手里用枯草编的蝉,凑到哪吒面前,说,“一学即会,一会就不会忘!”

哪吒:“……这是个什么东西?”

“蝉啊。”杨婵还给哪吒编过,那个小玩意至今还跟哪吒那群珍贵的法器一起放在他的乾坤袋里,她像很多年前那样,故意模仿蝉鸣,吱吱吱地叫。

哪吒无语地接过小蝉,问:“为什么突然要做这个?”

“蝉音通婵,”杨婵眉眼低垂,她坐在向阳处,头发丝都泛着金色的光芒,可她神情落寞,低声说,“我希望你能记得我。”

哪吒心口莫名一跳,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他死死摁着胸口,不让它们出来,他别过头,说:“我知道你是杨婵。”

“是吗?”

“是的。”

“那你现在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

“还有呢?”

哪吒一噎,说不出来别的答案,可是杨婵除了名字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别的答案。

可他好像知道别的答案。

是什么呢?

[别想了。]

心底忽然出来一阵悠远的声音,像是来自整个世界的

劝告声,哪吒分辨不清,他异常跳动的心脏因为这声呼唤渐渐平复,他平复了呼吸,试探着看了杨婵一眼,然后惊恐地发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杨婵,变淡了。

杨婵当然也察觉到了,她表情变得复杂,看着他,秀美的小山眉微微蹙着,眼中闪着泪光,淡红色的唇轻轻抿着,看上去十分难过。

她说:“哪吒,你在抗拒我。”

“我没有。”哪吒立即反驳。

“不,我知道你一直在抗拒我。”杨婵深吸一口气,说,“哪吒,是我太过执着,如果你真的太过痛苦,如果这便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困住你……”

“我会成全你的。”

哪吒漆黑的眼瞳猛地颤动,他死死握着拳头,手里的小蝉也被他捏碎了。

他们在这之后去了乾元山。

这个充满虚假和谎言的世界,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却异常真实,之前哪吒怎么走也到不了的地方,经杨婵点拨,很轻易就走到了这里。

他们和曾经一样载着简易的竹筏度过涪江,走过腥湿的泥潭来到了乾元山的山脚下,山外金霞童子化身白鹤展翅高飞,发出凄厉的哀鸣。

杨婵送哪吒到乾元山三万三的石阶后就不走了,哪吒走了几步没有听到杨婵的脚步声,转过身,发现杨婵就停在山口,抬头望着他,一动不动。

哪吒皱起眉,问:“怎么不走了?”

“到了。”杨婵言简意赅。

她昂了昂头,示意哪吒往上看,哪吒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三万三的石阶后,有一个十分模糊的人影,那个人藏在乾元山的山雾中,只留下一个消瘦挺拔的剪影。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忽然激动起来,他三步并两步,一边跑,一直停留在幼年的身体也开始慢慢长大,幼稚的双髻成了乱糟糟的散发然后又成了高高束起来的马尾,他越变越高,身姿越来越挺拔,背影越来越像杨婵当年在巫山遇到的孤傲的少年。

他在一瞬间就明了他一直寻找的人到底是谁,他高声喊道:“师父!!”

呼唤声回荡在乾元山幽静的山谷里,和金霞是一样的凄厉。

杨婵看着他的背影,红着眼眶,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即便她知道哪吒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哪吒跑得很快,可跑着跑着,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让他逐渐减慢步子,直到最后停下来,他停下脚步,又一次转过身,看到了杨婵与他已经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他们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中间相隔的距离正像是他们曾经无法逾越的仙凡之界。

哪吒喘着气,皱着眉,又一次问:“你怎么不走了?”

杨婵答:“这山不是凡人该走的山。”

“这路也不是杨婵该走的路。”

“哪吒,”她说,“这是你的路。”

“胡说八道什么?!”哪吒意乱心慌,喊道,“你不是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样的话这个

世界里的杨婵没有说过。

杨婵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哪吒攥着拳头,吼道,“你已经说了成千上万次了!”

“是,我说了成千上万次了,所以,”杨婵顿了顿,质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哪吒呼吸急促,身体僵硬,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杨婵明了,她抬起手,为他指明方向,道:“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如果这就是他的选择,杨婵会成全他的。

哪吒紧攥着拳头,愤怒地瞪视着她,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了。

这一回不只是世界的意志在抗拒着她,连她本人也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了。

哪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穿的是嫁衣吗?”

杨婵愣了愣,身影稍微变实了一点,露出衣服上红色的花纹,她低头看了一直没来得及换下的嫁衣,沉默片刻,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谎:“不是。”

哪吒脸色变得阴沉了一些,他沉声问道:“那是什么?”

“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杨婵答道,“没有任何意义。”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揪心地疼,他说:“好。”

他转过身,继续走,三万三的石阶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山上的人影明明看起来已经很近了,却怎么也抵达不了终点,哪吒没走几步,也许是太疼了,苍白的脸色竟然开始发青。

他呼吸急促,几乎要走的喘不过气来,他终于又一次停下步子,在身上焦急地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捏碎的小蝉,他紧紧抓着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往前走。

可就在这时,小蝉上亮出了一条红色的线,它飘荡着往山下走,往即将消失的杨婵手里走,哪吒不需要去看,就知道这条出自他手中的红线最终会落到谁手上。

他想起杨婵之前的话,咬着牙,往前继续走,可那本可以无限延伸的线在他往前走时,又慢慢绷直、绷紧,甚至开始绷裂。

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条线真的就这样断掉,于是,他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在与杨婵的对峙中又一次败下阵来。

可这样的输赢毫无意义。

他望着再看不清的剪影,痛苦地闭上眼,天与地、山与水,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开始崩塌,太乙遥远的身影也随之消亡。

哪吒停在空白的黑暗里,在停滞的涿鹿鬼域里,低下来高昂的头颅,弯下了挺直的脊梁,曾经骄傲肆意的少年又一次沉入那个沉郁幽深的黑潭中,挣扎不能。

哪吒承认了真实,却也因此直面了痛苦。

“杨婵。”他唤。

“嗯。”杨婵鼻子酸涩,声音哽咽,看到哪吒苏醒,她没有曾经想象的那么高兴。

“师父没了。”

杨婵沿着红线牵引的方向,走了过来,听到哪吒问:“你知道失了归处的自由是什么吗?”

杨婵还未回答,他便回答了这个绝望的答案:

“是漂泊。”

杨婵紧紧抱住了他,一感受到杨婵的温度,哪吒就像是重新获得呼吸的溺水者,立即紧紧地抱着杨婵,艰难地呼吸着。

连结他们的红线此时飘荡在空中,在他们相拥之时,将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以红线为依凭,

让两个漂泊的灵魂,得以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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