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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在李家村,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中年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独自跪着,言语间的恭敬仍是不减半分。

“杨昌是吧。”冯乐真唤他名字时,放在膝上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拿什么又放下了,沈随风默默去了厨房,作为在场唯一能动的人,他的举动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冯乐真却不在意,只是淡定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本宫上次见你,你还不过是个小小参事,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已经是县丞老爷了。”

“微臣不敢,”杨昌跪得更低了些,“早年幸得殿下在先帝面前美言,微臣才能有今日,殿下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沈随风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热茶目不斜视地回到冯乐真身边。

冯乐真看一眼缺了口的茶杯,无言片刻后接过来,轻抿一口缓缓道:“那你可还记得,本宫当初为何替你说话。”

杨昌犹豫一瞬,道:“因为微臣执意要替一对孤儿寡母翻案,因此得罪了当时的县丞,是殿下救了微臣。”

“对愿为生民请命者,本宫一向珍惜,”手里的杯子太烫,冯乐真做了一个往旁边放的动作,沈随风立刻接住,“你这些年,又可曾辜负本宫的期望?”

“微臣日日牢记殿下教诲,谨言慎行克己奉公,不敢有半分懈怠。”杨昌忙道。

() 冯乐真闻言勾起唇角:“是么。”

院子里突然静了下来,杨昌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正不知所措时,棉布衣裙出现在视线里,他愣了愣抬头,对上冯乐真清冷的目光后又急匆匆低头,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打鼓。

一片寂静中,冯乐真缓缓开口:“李家村一百余人,将近大半都患有摄食不足之症,本宫问起太平盛世为何会有人患此病症,还被人嘲讽整日待在京都城,住最好的宅子,用最好的膳食,所见皆是达官显贵,不知道太平盛世也会有人挨饿。”

嘲讽她的沈随风顿了顿,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反倒是杨昌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一时汗如雨下。

“杨大人说说,”冯乐真俯身,等他抬头看向自己时才问,“本宫所问,算不算是‘何不食肉糜’?”

她骨相精致,即便身着打了补丁的棉布衣裙,也丝毫不掩其风华。然而杨昌这般近距离与她对视,却是美貌看不到,风华也看不到,能看到的唯有她皇家的气场与凛冽。

杨昌嘴唇颤了颤,半天没有答话。

冯乐真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沈随风立刻把晾好的茶双手奉上,冯乐真斜了他一眼,把茶杯接了过来。

“村东头往外,有一条将近十里的路,路两边的荒地是做什么的?”她平静开口。

杨昌有些发颤:“原、原是庆王府十年前购置的田地,后来新皇登基,查到这些田地是庆王贪腐所得,便将其充了公……暂时没想到用处,便一直放在那儿了。”

“没想到用处,”冯乐真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元历一十三年,先帝曾召百余名县丞觐见,杨大人那时虽不是县丞,却也被允前来,这才过去不足十年,杨大人就忘了先帝当时说的话?”

“……臣,不敢忘先帝教诲。”杨昌的头几乎要低进地里。

冯乐真垂眸看着他,眼底没有一分悲悯:“既然没忘,那便说一遍。”

杨昌喉咙里艰难发出两个音,却始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脱力一般匐在地上。

围观的村民们渐渐察觉到气氛不对,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开口:“杨大人是个好官,先前村里牲畜病了,还是他拨了钱来治,没治好又花费人力物力,替我……草民们处理掩埋,他真的是个好官。”

一有带头人,其他人也敢说话了。

“是呀是呀,杨大人对我们很好了,自我们村里遭灾,他便时常自掏腰包送些粮油来,还常常来看我们,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大老爷。”

“长公主殿下明鉴,杨大人可是个好人呢!我们吃不上饭是因为天灾,与杨大人无关!”

许是这几天和这位长公主殿下相处惯了,村民们虽然敬畏恐惧,却也敢大着胆子说几句。

冯乐真面色不变,等他们都说完后,才不紧不慢重复刚才的问题:“先帝是如何说的?”

“先帝说……万事要以民为主,有可用之地,有可用之财,皆要用之于民,”杨昌声音越来越颤,

一双眼睛更是通红,“若是不合律法,仍……仍要以民为先,太平盛世,没有让百姓饿肚子的道理。”()

沈随风眼眸微动,扭头看向冯乐真沉静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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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大亮,露气仍有些重,她静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却丝毫不损其气度。沈随风盯着她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你做到了吗?”一片安静中,冯乐真问。

杨昌羞愧得眼睛都红了,始终说不出答案。

冯乐真也不恼,又问第一个问题:“听见你辖内百姓的话了吗?”

“……是。”杨昌总算开口。

冯乐真:“听到他们替你求情,高兴吗?”

杨昌静了许久,最后哽咽开口:“微臣……对不住百姓。”

“哪里对不住?”冯乐真反问。

杨昌浑身颤抖,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了:“这些田地涉及京中权贵,微臣胆小怕事只想明哲保身,朝廷没明确说要用来做什么,微臣怕因此得罪了谁,也怕平白担责任,明知有先帝教诲,也不敢将田地分给百姓使用,只能看着百姓挨饿受苦……微臣该死,求殿下降罪!”

杯中的茶已经冷了,冯乐真放回沈随风手上,静静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本宫不想给你降罪。”

杨昌怔愣抬头。

“能主动帮百姓解决事端、愿意自掏腰包送粮油的官员,本宫不想降罪,本宫只是不明白,”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当年那个满腔热血、敢为了素不相识之人豁出性命的杨参事,是何时变成了只会顾全自己的懦弱之人。”

杨昌被说得一脸悲戚,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

冯乐真眼底总算有了一分温度:“杨大人,本宫不降罪,不代表你就一点错都没有,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便是你最大的罪名。”

“……微臣知罪。”

“不仅要知,还要改。”冯乐真语气缓和了些。

“是,”杨昌擦了擦眼角,“微臣这就回去将所有未用之田整合起来,按各镇各村的需要分发下去,绝不再让任何一人无田可耕、无饭可吃,微臣……还请殿下监督,若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必殿下降罪,微臣便以死谢罪!”

沈随风重新去厨房添了些热水,将杯子送回冯乐真手上。

冯乐真垂着眼眸轻抿一口,润了润唇缓缓开口:“一日时间够吗?”

“够……够,微臣这就回去办理此事,一日之内保证全部做完。”杨昌忙道。

“各家有几口人,原本有多少田地,再给多少能保住营生,家里有读书人的该如何贴补,这些事你应该比本宫要清楚,要严格分田,不可谓了赶时间随意应付。”冯乐真看向他。

杨昌连连答应。

冯乐真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一只手优雅抬起。

沈随风无言一瞬,还是伸手托住她。冯乐真睨了他一眼,在他的搀扶下回了寝房。

她一进屋,沈随风便折身

() 回来了,杨昌忙问:“请问这位大人,长公主殿下不是去营关了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她身边的暗卫和随从呢?()”

“在下只是一个大夫,不是什么大人,至于殿下的人,?()『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沈随风静了一瞬,道,“自然在该在的地方。”

他答得含糊不清,杨昌便以为都在暗处守着,于是犹豫开口:“那可要微臣再留些人马保护殿下?”

沈随风下意识就想拒绝,但抬眸看到还没离开的村民脸上满是好奇,沉吟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长公主殿下实在尊贵,虽然李家村看着没什么危险,但她如今身份曝光,还是小心为妙。

得了他的允许,杨昌立刻派了十余人将小院护住,自己则急匆匆回府衙去了。偌大的小院里刚才还挤满了人,不出片刻功夫便已经大门紧闭,仅仅剩下沈随风一个了。

他独自站在院里,盯着前面的矮墙看了片刻,不由得笑了一声。

天不亮就被打断了睡眠,冯乐真回到寝房许久才有些困意,结果没等睡着,沈随风就来敲门了:“殿下,吃早饭吗?”

冯乐真面无表情睁开眼睛。

“殿下,该吃饭了,”沈随风靠在门上,“睡得太久会头疼,我这儿现在可没有治头疼的药,您还是早点……”

吱呀一声门开了,冯乐真冷冷看向他。

沈随风勾起唇角:“没睡够?”

“还没来得及睡。”冯乐真淡淡道。

沈随风的笑僵在唇角,强行转移话题:“今日早膳是包子,殿下应该喜欢。”

“本宫最不喜欢的便是包子……”冯乐真嘴上嫌弃,却还是跟了过去。

沈随风将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她一个,冯乐真却没有接:“野菜馅的?”

“不是。”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与他对视许久,接过来后当着他的面掰开——

野菜馅的。

她冷笑一声。

“殿下可真不好骗。”沈随风感慨。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开始慢吞吞吃包子。

沈随风看着她眉眼间完全没有对野菜的嫌弃,好几次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想道歉?”冯乐真没有看他,却好像洞悉了他的全部想法,“发现经此一事,本宫并非只会享乐的无用纨绔,所以后悔说出嘲讽本宫的那些话了?”

沈随风轻笑:“我从未觉得殿下是无用纨绔。”

“但觉得本宫高高在上,不懂生民之艰,”冯乐真抬眸与他对视,“沈随风,你是游历大江南北,比寻常人多了些见识,但论民间疾苦,本宫自幼习养民之策,了解的不比你少,日后将你那些傲慢收一收,别总是一副看不起人上人的清高模样,没有本宫这人上人,你走之后李家村的百姓一样要忍饥挨饿。”

沈随风这回没有否认,只是拿起一个包子碰一下她手里的包子:“在下以包代茶,向殿下认错。”

他道歉了,冯乐真反而退一步

() :“倒也没必要认错,李家村百姓的确因为朝廷疏忽吃了不少苦头,本宫未能及时发觉,也是本宫过失。()”

“分田划地也算是朝中之事,殿下虽有些权势,但也不可能事事掺和,怎么会算你的过失。?()?[()]『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沈随风否认。

冯乐真叹息:“也是,说到底还是皇帝无能,连离京都城如此之近的百姓都顾不上,若本宫可以……”

“我这个包子好像有点苦。”沈随风突然开口。

冯乐真眯起眼眸。

“殿下,你的包子苦吗?”沈随风一脸无辜。

“不苦。”冯乐真回答。

沈随风笑了笑,找个借口便要离开,冯乐真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慢悠悠说一句:“既入局中,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沈随风停下脚步,半晌才笑着回头:“殿下错了,沈随风从未入局,沈家也从未入局,等将殿下护送到营关,你我便全无干系了。”

冯乐真盯着他不羁的眉眼看了片刻,缓缓道:“以后的事,只怕谁也说不准呢。”

沈随风没有反驳,直接转身离开了。

杨昌办事十分利索,说了要一天时间定好所有田地归属,却只用一上午的时间便将李家村的分好了,剩下那些也按照各村的情况一一划分,等到全部做完,也不过才翌日寅时。

冯乐真跟着熬了一夜,等看完他根据此事做出的公文,笑着说一句:“杨大人办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先帝和本宫当年都没看错人。”

“微臣惭愧,在这个位置上久了,越来越畏首畏尾,以至于忘了当初做官的初心。”杨昌苦笑。

冯乐真浅笑:“这几年官场懈怠已是常事,身在其中很难不受影响,倒也不能完全怪你一人。”

杨昌讪讪,接过公文便去其他村子分地了。

冯乐真掩唇打了个哈欠,回到寝房睡到日上三竿,再次醒来时,沈随风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殿下,咱们该走了。”他笑道。

冯乐真与他对视片刻,也缓缓扬起唇角。

两人离开时已是晌午,村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沈随风牵着马,慢悠悠走在冯乐真身边:“殿下跟杨大人要了多少盘缠?”

“没有。”冯乐真回答。

沈随风一顿:“为何不要?”

“丢脸。”

沈随风哭笑不得:“从这里到镇安,还要走上好几天,没盘缠怎么行?”

“你不是有银子?”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都换了粮油和草药,早没了。”

冯乐真停下脚步。

两人无言对视,正感到棘手时,身后突然传来李大娘的声音:“长、长公主殿下……”

两人回头,便看到她怯生生站在那里。

自从身份曝光,官兵便一直守在小院附近,冯乐真这还是昨日清晨之后第一次见她:“李大娘。”

“哎哟……您可别叫我大娘,草民应不起。”李大娘嘴上说着拒绝的

() 话,眼睛却是笑开了。她这两天一想到自己认定长公主殿下跟人私奔,还胆大包天过问她爹娘的长相,就有些吃不下睡不好,刚才听说她要离开,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来送行。

“听说殿下要走了,我这、这也没什么可给的,这些饼子还请您带上,路上也可以充饥,”李大娘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殿下金尊玉贵的,自然是看不上,可我也就只有这些了,说来惭愧,这些豆面还是沈大夫买的……”

“这些很好,多谢李大娘。”冯乐真说罢,刚伸手接饼子,后面的巷子里就探出几个脑袋。

她顿了一下,还没问他们都躲着做什么,村民们便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沈随风下意识要护住冯乐真,但见他们在五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便也没多做什么。

“殿下,这是我做的炒面,可以用水和了当粥喝,还请您带上。”

“这是我亲手做的水袋,里头装了一些清泉水,殿下和沈大夫留着路上解渴,多谢殿下分给我们田地,我们李家村以后也能自己种粮食了。”

“多谢殿下,多谢沈大夫……”

众人争先恐后送东西,冯乐真噙着笑,始终温和有礼。沈随风守在她旁边,正思索要不要替她解围,突然被李大娘拉到了一边。

“沈大夫,先前误会您和殿下的关系,真是抱歉。”李大娘一脸歉意,旁边的成生母亲也是连连点头。

沈随风笑了一声:“本就是我们故意遮掩身份,与诸位没有关系。”

“话虽这么说……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成生母亲小心翼翼。

沈随风一顿,正要问为何不好受,李大娘便叹息一声:“您也别瞒我们了,我们虽然是乡野村妇,但也是有些见识的,像您这样在公主皇子身边当差的,应该是那什么吧?”

“那什么?”沈随风没听懂。

李大娘含糊一句,见沈随风没听见,只好拉了一下成生母亲的袖子。

“公公。”成生母亲立刻道。

沈随风:“……”

他无言一瞬,突然哭笑不得:“我不是……”

“不是什么呀不是,别解释了,大娘们都知道,你心里苦得很,”李大娘拍拍他的肩,“没事的,虽然少了点东西,但你模样好差事好,瞧着还会疼人,以后总会有不介意这些事的姑娘喜欢你的。”

沈随风无奈:“我真不是……”

“沈公公,该走了。”冯乐真突然出现。

沈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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