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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局势

沉香燃尽,西洋的钟表报过了时。

刚刚被墨迹浸润透的宣纸已经被顾问行裁去一刀,重新铺陈。玄烨将那毛笔重新在笔洗的清水里蘸了蘸,又觉羊毫太软,换了一支狼毫笔。

“僧格的人都接触谁了?”落笔是一撇。

叶克苏道:“銮仪使跟踪发现,僧格的使臣多勒不但与鳌拜府上来往,还去了班布尔善家、遏必隆家。”

言谈间,玄烨已将这一页的两行字写完。

“广撒网,说明结盟才是他的目的,要娶的人不是最主要的。”

叶克苏虽也赞同这一点,不过他有更深的担忧,“可就怕鳌拜对准葛尔递过来的结盟动心,甘愿同意嫁女儿去蒙古。”

笔杆横在指尖,悬而未落纸上,玄烨抬起头,看向叶克苏站着的方向,“权臣与蒙古部落结盟,无异于让朕的两块心腹大患强强结合。朕不会给他机会同意。”

话虽如此,可不知怎的,叶克苏眉未舒展,反倒是神色复杂,将信将疑。

一点晕开,玄烨俯下身,眼底冷冷闪过三分狠戾。他动了动唇,“苏克萨哈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奴才已经与苏克萨哈大人谈妥,他同意了。”

玄烨不乏惋惜与愧疚,“这也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可以保全他性命与族人不被牵连的法子了。”

叶克苏握了握手边的刀柄,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心中有疑惑,但始终没有问出口。他只负责做事,也从来不问皇上缘由。只这次,他的确心生好奇,做这事的风格不像是皇上所为,不知是哪位高人背后指点。法子的确怪了些,甚至不可理喻,但竟然也不乏为破解眼下僵局的好招数。

他更暗中欣喜的是,这也让他们銮仪卫暂时有了继续存续下去的必要,而不是变为仅有皇家出行仪仗的权责。

一个人的身影莫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难道是她的主意?

“何日行动?”

“明日亥时。”

玄烨的笔在纸上顿了一瞬,淡淡道:“今日就做。”

叶克苏一怔,一时间未明白过来为何皇上会突然让他提前行动。此事凶险,皇上本就是临时起意,万一做不妥,将来若被翻出来也是一桩罪过。

“办不到吗?”

叶克苏一激灵,忙单膝叩首,“能做到,奴才这就去办。”他抬起头来,“那……僧格台吉求娶鳌拜之女的事,可有需要奴才去办的?”

“杀。”玄烨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惊骇划过叶克苏眼底,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却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奴才遵命。”

顾问行望着叶克苏起身退出门外的背影,有些慌张,“皇上,指挥使大人会不会是……”

玄烨猛然回过神,冲着门的方向斥了一声:“回来!”

叶克苏刚迈出去,尚未走远。闻声赶忙重又回到西暖阁来。

“朕让你杀的

是僧格,不是让你杀……旁的人。”

叶克苏微微抬首,对上皇上眼中的厉色,慌忙低头:“奴才该死!领会错了圣意。”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这种会错,是会出人命的。”玄烨朝顾问行看了眼,“你下去吧。”

“嗻。”

他重又坐下,心下实在愤懑,他还是很少在面对叶克苏的时候,出现如此不冷静的神态。“准葛尔部强大的不是僧格,而是部落里的其他贵族。僧格荒唐奢靡,残暴成性。部落里想让他死的人不止一方。”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着人去与准葛尔部的右翼王联络。”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盟友。在想让僧格死这件事情上,利益一致就可以合作。”

他又缓缓看向叶克苏,“僧格为什么必须死,你知道么?”

寒从叶克苏心底升起。

玄烨淡淡瞥了他一眼,垂下的眸中却一点一点透出冷意,“因为僧格他想通过和亲与权臣结盟,还是如此明显、毫无顾忌地提出来。分明跟朝中那几个权臣一样,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那朕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换个人做准葛尔的汗王,也一样。权臣么,也如此。怪就怪他动了不该肖想的心思,想动不该动的人。”

他的人,谁都不能动!

“奴才明白。”烛火晃动,光影映在叶克苏的身上,几个月前在光华寺外山径上,他担忧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那个女人,他打瞧见第一眼起,就有预感她是个能扰乱他主子心的祸患。现在看来,不止是扰乱,应当是占据了。

北京城的寒夜,起风了。

一夜冬风狂作,清晨方渐渐平息。仿佛有无数把锋利的剃刀,将树木的叶子削落,徒留光秃秃的枝丫露在苍凉枯黄的大地上。

今日太和殿,前所未有的哗然之声。

只因凌晨,一则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接着各人东拼西凑了解始末后,瞬间震惊朝野:辅政大臣之一,正白旗那喇氏苏克萨哈,昨夜回家的路上遭到歹人行刺,如今危在旦夕,恐怕性命难保。

朝廷正一品大员,三朝元老竟然在天子脚下险些失去性命,这是何等的猖狂?这京中还安全吗?

这是寻常官员的想法,惶恐、惊惧更兼不解,只觉京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神秘势力,蛰伏在暗处,如果不加制止,也许下一个没命的就是自己。

而另外一波则是正白旗与镶黄两旗的为首官员。各人虽平日里按照官职所站位,此时却暗中眼神交流,彼此之间恨不得都上前去撕了对方。

玄烨落座龙椅之上,众臣停止哗然,按照惯例行礼。

礼毕,有两个官员出列,跪倒在地上。

其中一个筛糠发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不停磕头,声音哆嗦颤抖:“臣顺天府府尹哈丰有罪!请皇上责罚!”

身旁另一武官也跪了下来,“臣也有罪!”

玄烨靠了靠龙椅,淡淡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顺天府尹、九门提督。北

京城百姓的安危、众位大臣的安危、朕的安危都系在你们手里。你们呢?”忽而他站起,声音高亢,响彻金銮殿。他走到哈丰二人的面前,微微俯首继续斥责道:“朝廷一品大员,朕的辅政大臣!竟然能在回自己家的路上遇到刺客!那改日朕要是走在前门大街上,是不是也能遇到刺客?”

他背对着二人,众臣连头都不敢抬,生怕此事殃及自己。

玄烨指了指地上,“顺天府尹那喇哈丰,九门提督瓜尔佳果兴,摘去顶戴花翎,革去原本职位,先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鳌拜与班布尔善相视一眼,都暗觉蹊跷。

“皇上,这事是不是先等三法司有了定论再革职不迟?”

“鳌拜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客气出言的人是镶白旗的旗主富绶。

当年多尔衮死后,正白旗与镶白旗就都归顺治爷收编了,皆由皇帝一人掌管上三旗。而小旗主也大多让亲王、郡王所统领。富绶是豪格的儿子,豪格与多尔衮当年争位关系不好,他的儿子与苏克萨哈的关系却不差。

“果兴与你同姓同宗,你莫不是要偏袒?”

鳌拜一向不大看得上这些白拿朝廷俸禄养着的皇室宗亲,更看不上豪格的子孙,便也不甘示弱,“偏不偏袒不是老臣说了算,得刑部、大理寺说了算。老臣只是出言提醒皇上,慎重处理。”

富绶昂着头,“臣这几日也在京中听到一些秘闻,说是苏克萨哈大人家的德其,与您家大小姐二人闹得不愉快。这昔日旧夫妻,做不成了,也不至于成仇嘛!”

鳌拜狠狠剜向富绶,“你从哪只狗的嘴里听来的谣言?我的女儿成日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兼与苏克萨哈家老死不相往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面都没见,何来的不愉快?恐怕贝勒爷是灌多了黄汤,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现在上朝,应该脑子清醒了吧?不过我看你舌头好像也不大好使,要不要去外面吹吹冷风再进来,没得辱没了圣耳。”

“你……”富绶气急败坏,指着鳌拜一时语塞。

玄烨已经回到龙椅上坐着,听着下面朝臣争吵,并不惊讶,反倒微微弯了弯嘴角,这是鳌拜一贯的行事作风,他已习以为常。

富绶旋即奏明,“皇上,苏克萨哈大人危在旦夕,需要给个说法。请皇上严查!”

玄烨道:“那是自然。抓到凶手,连同幕后主使,严惩不贷!”

“可这样一来,苏克萨哈大人原本的辅政大权就得交还给皇上。”

班布尔善辩论道:“苏克萨哈大人乃辅政大臣之一,他若性命堪忧,不能再担当此重任,自然当由辅政大臣中的其他人来分担。索尼大人当年没的时候,不也如此?”

这便是鳌拜不同意归政了?

众人敢怒不敢言。

班布尔善的脸上划过一丝得意与精明之色,鳌拜却皱了皱眉,同时也暗自打量着皇帝,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

玄烨拢了拢袖子,微微笑道

:“说的也是,一人倒下了,总不能没人干他的事。不如就由索额图暂代行权。”

鳌拜惊道:“皇上,这不妥吧!老臣等四个辅政大臣乃是临危受命,受托于先帝爷,辅佐您直到亲政。索额图资历尚浅,更非辅政大臣之一,怎可替苏克萨哈代行?”

富绶道:“鳌中堂此言差矣,先帝爷让你辅佐皇上到亲政。如今皇上早就到了能亲政的年纪,你却霸着不归政,这才是真正的不妥!”

“富绶你休要血口喷人!”

二人眼看着就要当廷打起来,其他人赶忙上前拉着。鳌拜瞄了一眼周围,惊觉今日几旗旗主竟然空前的团结,纷纷站到了富绶这一边。怪不得他底气十足,敢与他叫板。

待小闹了一阵子,玄烨方悠悠道:“各位都不必争执,刚刚朕也说了,只是代行。这苏克萨哈大人虽然遇刺,但尚未危及性命。待他伤好,还是要回来继续做他的辅政大臣。既然代行,让索额图也没什么不可。况且索额图是索尼之子,当年首辅之子代行辅政之权,也不算资历浅。”

他拍了一下腿,“鳌拜,并不是朕不信任你,而是你与苏克萨哈不睦,你方才也说了,满京城文武百官乃至老百姓都知道。朕若在苏克萨哈病重时,将他之权交由你,这说不过去。公平起见,朕既不给你,也不空悬,给一个中间人,这很合理么!难道说,鳌拜你觉得还给朕,才比较合适?”

他嘴角笑容戏谑,鳌拜全都看在眼里,二人目中迸发火苗,都恨不得向对方万箭齐发。

鳌拜:小子,终将是让你翅膀长硬了,竟然摆了我一道!

玄烨:您这十几年的辅佐,倒也没有辜负先帝爷的嘱托,朕所学所做,没有让您“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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