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弱诚恳的话音落下,淡薄的神光在窗棂上跃动，似雪的清烟在廊庑前游移。

白鹤忘机正在察看倾泠的中毒情况，听见这句话惊讶得半天没能作出任何反应。

小殿下为了自己的正宫姻缘,来求神尊帮忙炼药……的确合情合理，可是多么可悲可叹啊。

她心里钝钝地痛,以前她不懂人间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好像能懂得一点了。

一切事物都有结束的时候，可是这样的结束实在令人有泪无言。

她们明明已成陌路，许是三生有幸今日结缘相见，却不想是因为旁人。

纵然她只是无关的旁观者，也唏嘘不已。

殷九弱看向法衣圣洁、姿容清冷的女人，面上带有一丝恳求之意。

“神尊以后可随意调遣摩刹,任何事情只要不触及我魔界生死存亡,我都会为神尊达成所愿，还望您不吝赐药。”

倾泠中毒后身体虚弱，白鹤忘机还是十分体贴地给她送上藤椅休息。

如今的殷九弱乌发高挽，素雅矜贵,谈吐间稳重成熟,扶清忽然庆幸自己此时的目盲。

若是自己亲眼看见殷九弱此刻为倾泠担忧的模样，可能什么隐忍什么克制都顾不上，更别说那所谓的体面,便会不计后果地疯魔占有。

扶清病弱嫣红的唇角微微勾出病态的笑意,幸亏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那么一点听觉感受小九对倾泠的关切之意。

便还能够忍耐。

清风拂动女人覆眼的白绫,飘飘扬扬，好似眉间落雪，冰冷彻骨。

“摩刹,其实你不必这样，”倾泠疼得面色发白，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让殷九弱为自己支付请求神尊炼药的筹码。

“你受着伤便别费力说话了，”殷九弱凝视着扶清，慢慢地说，“神尊有需要，吩咐我就好。”

“做什么都可？”扶清的声线藏了一分颤抖，纯白法衣下的身形如雾般忽浓忽淡，如偏覆在青松上的薄雪，似融未融。

“不错，做什么都可以，”殷九弱眸光流转，声线笃定，澄澈干净的眉宇间满是赤诚热枕。

扶清心间哀恸，如今她已然忘了她，她却为了旁人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

自己应该为此欢喜吗？

但是她所认识的小九，就是这么这么一个善良温润的小孩。

要是能多跟小九相处一刻也好，她想再多了解了解小九。

只可惜，这一生或许独缺了解她的机会。

虽然女人身形淡薄，孱弱不堪难以使用神力，但那心魔却因此大炽大盛，不断在原本澄明无为的灵海呼喊。

“她忘了你又如何，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让她留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她会同意的。”

“她不爱你，就让她也不能爱别人，什么正宫姻缘，你阻断一次，便能阻断第二次。”

“让她一直留在你身边吧，三十六

重天与世隔绝，放弃这世界，与她长厢厮守不好吗？()”

“选择她吧，选择你最想要的，什么公理正义，天下苍生哪有你爱的人重要。?()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然而，扶清心间有长长的叹息之音，一息震荡，心魔生灭。

灵海里炽霜剑如长虹，贯穿而来，斩灭心魔犹如晴天落雪，冰刺于心。

以往是她纵容心魔无限生发，如今却不能再如此放纵。

朗朗清光跃进三十六重天的神尊府，有碎光在扶清的衣袂上微晃，女人面色苍白如雪，白绫掩覆下的一双墨眸也跟着变淡，剔透如露。

斩灭心魔的影响对她来说并不大，但旧伤未愈的当下，这样的疼痛有些难以控制。

侍立一旁的白鹤忘机，敏锐地发现扶清此刻神力不济，急忙问道：

“敢问倾泠仙君，你怎会中毒受伤？”

这方世界的危险几乎都被她们家神尊，在这一万年里清除殆尽，偶尔凶险的叛乱不是神尊前去，便是司战仙尊包揽。

怎么刚历劫回来的倾泠仙尊这么多事？

好吧，白鹤忘机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小心眼看不惯倾泠和殷九弱要好的样子，心里总是不得劲。

她们家神尊的确在这场感情里落得个狼狈退出的下场，她也承认这是神尊咎由自取的，但是……但是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只有神尊一人黯然神伤，而那人潇洒离去。

她不是在鸣不平，只是难免感慨难过。

察觉到白鹤忘机这位神侍的奇怪神情，倾泠略略斟酌，才柔声说道：

“都怪我那天太过粗心大意，本来就受了伤，还带摩刹殿下前去我们神族的历练之所万神谷，没想到殿下适应良好，我却不小心落入陷阱中了毒。”

“万神谷上古神的魂魄，在前几年进行了修补，实力都有精进，你会不敌也正常，”白鹤忘机郁闷地说。

“这毒虽不致命，我见倾泠日日疼痛，倒也受苦，”殷九弱抬起头，面容精致秀整，淡淡看向扶清，“又听闻历练之地乃是神尊您亲自布的阵，便冒昧前来向您求药。”

女人眼覆白绫，忍耐许久，还是想靠着神识勉强凝视殷九弱，少女好像穿了一件新衣服，干净、得体，身姿纤长如玉，透出澄澈锋芒。

却不知新衣又是何人为她缝制，可贴身可保暖，可知殷九弱右手袖口要多缝几层锦布，免得她写字时磨到腕骨，总会娇气地说疼，还说更喜欢仙鹤纹路的衣服，觉得流水纹很古板无聊……

“小殿下，神尊她，”白鹤忘机心底涌上一阵阵难言的情绪，神尊本就身受重伤，前日还与那位司狱大人打斗，根本无力炼制神药。

然而，扶清摆摆手制止了白鹤忘机要说的话。

白鹤忘机只好改口问道：

“小殿下，倾泠仙君受伤，又与你何干？怎么也该司命那个老骨头过来求药吧，他怎么做人长辈的，曾孙女受伤也不管。”

她越说越气，想着等会必须丢点痒痒草到司命

() 仙尊的衣服里才能解气。

殷九弱转头看了一眼倾泠()，面目浮现几分愧疚之意€()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当时倾泠是为了替我挡下一击，才不慎跌入陷阱。说起来，此事因我而起，我自当为她负责到底。”

庭院里的雪花灯被清风吹得烛火飘荡，白鹤忘机一时无语，只能在在心里感叹宿命姻缘的厉害。

不管做什么，都能将两个人扯到一起去。

宿命一说，果真无人逃过。

跃进来的微风再次拂动扶清脸上的白绫，泛出阵阵涟漪，女人的声线轻若流云，“摩刹殿下，炼制解药需要些许时日，请你三日后再来为……倾泠仙君取药。”

“神尊，您怎么这就同意了，”白鹤忘机在旁边跺跺脚，本来还希望神尊趁着天下太平，没有叛乱没有异象，能好好休息养伤的。

“若是神尊多有不便，我们也可另想他法，”倾泠因为毒性发作，四肢关节便钻心地发冷疼痛，导致说话有气无力，冷汗涔涔。

“不必，此毒现在仅有本座可解，你且好休养，勿动灵力，”扶清淡淡说道，挥挥手让这两人快些离开。

似乎已然无法忍耐看着她们在一处的场景。

“神尊，摩刹欠您一个条件，”殷九弱含情的桃花眼里闪着温柔的光芒，“您随时可以向我提出要求，我会全部应允。”

扶清覆着白绫的清冷双眼里没有丝毫神光，她掩饰性地垂首，竭力维持着平淡的声线。

“好，若以后有……机会。”

倾泠连忙躬身谢过扶清，却已因体力不支几乎昏倒，殷九弱自然地上前扶住她，朝扶清行礼后，带着人先行离开三十六重天。

神尊府内再次恢复寂静，白鹤忘机难受地跺跺脚，忍不住说道：

“神尊，小殿下让您提要求，您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不需要那般过分的要求，只让小殿下常来陪您坐坐都好啊。”

她突然怔住了，心生迷惘，与一个不会再爱你的人相处，会不会让神尊更绝望？

还是被无望和妄想反复撕扯，直到粉身碎骨？

“没必要了，”清光照着女人无瑕侧脸，白绫垂下，平添几分凋敝哀色，“本座有更多事要做，陪不了她。”

白鹤忘机垂头丧气地坐下，这么好的小殿下就要便宜别人了吗？

从一开始的不待见到逐渐欣赏殷九弱，她现在有一种自己神尊家菜园子唯一那颗，也是最好的白菜要被别人抢走，拿去煮汤的沮丧感。

白鹤忘机长叹一声，只听见扶清低低说道：

“忘机，以后勿要让小九察觉到我和她有什么过去，令她徒生烦恼。”

“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保守秘密的，”看着扶清面容温柔似水的模样，白鹤忘机便明白只要看见殷九弱过得好，神尊现在就足够满足。

“传令整个神族都不许再提本座与小九的事情，顺便也告诫告诫其他族。”扶清的声音略略显出几分倦意，无法视物的感觉让人更加惶惑，如长河里的小舟一

() 般无依。

“是，我马上就传下谕令。”

女人从莲台上起身，嫣红唇瓣开合，声线更加温柔，“谢谢你了，最近替本座打理神界很辛苦吧。”

白鹤忘机“呜呜”两声，止住自己伤春悲秋的心思，又摇摇头：

“不辛苦，我只帮您做了一小部分而已。”

“心情不好的话，去找司乐仙君听听琴，勿要因为本座的事，影响了你的心境修为。”

“好的，我过一会儿给您熬完药、再颁布好谕令后就去，您不用担心我。”白鹤忘机垂着眼睛，勉强让自己活泼一点，“您赶快休养吧，就算要给倾泠仙君炼药也得休息一天。”

“好，本座明白。”

白鹤忘机收拾好心绪，急匆匆地跑出去，查看灵药的情况。

等她回来的时候，竟然带上了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神尊，我刚才在外面遇到月老，他说这是凡间几个顽皮孩童在他祠堂供奉的。他牙口不好吃不了就给我了，您要不要吃？”

山楂的甜香盈满周围的空气，想到红艳艳沾满糖浆的山楂果，扶清顿时心神恍惚起来，糖葫芦……第一根，是小九买给她的。

清光映在扶清眼周的白绫上，女人慢慢攥紧手心的双鱼玉珏，她一直明白放手让小九开心自由，对自己来说有多难。

可她真的下定决心了，她会克制住自己，不再任由心里的欲.望和自私去伤害小九，不会再说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和小九在一起”的傻话。

她的小九是自由的。

她会让这个有小九的世界变得更好，看着小九平安喜乐，自在逍遥。

“不用了，忘机你自己吃，”扶清回过神来，发现忘机孩子气地一直举着糖葫芦想递给自己，连忙温柔笑着拒绝。

她害怕现在尝到的糖葫芦，只剩下苦涩的味道，不如让那份甜永远留在记忆里。

终于，她松开手任由玉玦悬挂于腰侧，迎风走动至木窗下，摸索着找到前段时间削好的竹蔑，考虑着到底加几片雪花，灯盏会更漂亮。

只好收回手把糖葫芦全部吃掉，白鹤忘机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神尊，小殿下已经彻底不记得您，也不会爱上您了。您做什么还要这样费尽心思地对她好？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扶清继续编织这新花样的雪花彩灯，吹燃火折，乍听见白鹤忘机的这番话，鼻尖的酸涩来得尖锐迅速，令人猝不及防。

但她仅仅停顿一息，便将雪花彩灯的烛火点燃，自顾自感受着瑰丽的焰火燎过手心的温度。

“忘机，”扶清眼底有薄薄的一层水光，将洁净柔软的白绫洇湿，“本座不是说过嘛，有时候做一些事情，并不是为了有用。”

“那是为了什么？”白鹤忘机参悟不透，满心疑惑，“我以为一件事要么坚持，要么放弃，为何要犹豫不定，左右摇摆，徒增烦恼呢？”

“你说的没错，”被沾湿的白绫若有似无贴

在女人苍白的肌肤上，引得扶清不得不侧过脸去以作掩饰，“但有些事是不由人的。()”

“但是以前学的道经里都鼓励我们果决一点，为什么又有这样的说法？?[()]?『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忘机，你得去凡间历一历情劫了。”扶清苦笑着摇摇头，“经书说的是理，但人过得是自己的生活。”

“历情劫要好久啊，我才不要。我就要陪着神尊，我本来就是您带大的，生命短暂。全凭您教我修炼，予我千年万年寿元。什么情劫肯定无聊又无趣，我的命就是神尊的，活着就是为了陪着您。”

如星如萤的粼光在扶清身周漂浮，似梦幻泡影般朦胧不可及。

女人束缚着白绫的侧脸苍白如玉，薄得好像一碰就碎，说出的话却郑重认真。

“忘机，无论生命长短，都要为自己活着。”

此言一出，白鹤忘机如雷灌顶，立时有了境界开窍之感，她屏息静心，感受到箴言在灵海中游走不断，轻轻地继续问道：

“那神尊您呢，您又为什么活着？”

竹编雪花灯的火光明明灭灭，扶清素手轻抚，烛火摇曳，仿佛晶莹光色被风雪碾碎。

为什么而活？

这个问题好像很多年都没人问过她了，想到梧桐树下还不及她高的殷九弱，在听完一个话本子后，立马拉着她问，万物生灵活着是为了什么。

那时她怎么告诉小九的？

“生而为神，责任当先。”

之后呢，又为什么活着？

想等万事了结，同那人凡间游湖，白日登高望远，夜晚听戏赏灯。

好似也不为了什么活着，可那样才算是在活着。

“神尊，神尊？您又在出神了，”白鹤忘机眼神担忧地看着扶清，不知如何是好，肯定又是她愚笨得紧，次次出言不逊让神尊想到伤心事。

“本座无碍，只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心下欢喜而已。”

“真的欢喜吗？”可我总觉得您好悲伤。

白鹤忘机咽下后半句话，觉得自己不该说出来，毕竟有话叫“看破不说破”。

“嗯，很欢喜。”

有那么多可供细数的回忆，扶清觉得自己余生的欢喜也足够了。

听见清脆的金铃声作响，是淬炼的药弄好了。

“神尊，您该服药了。”

白鹤忘机为扶清送来温热的苦药，扶清抿下药汁，喉间微苦，那本是暖热的药入口却仿佛凉透了。

接过药碗，白鹤忘机感受到从扶清身体的低温，那是比冰雪更冷冽的阴寒。

“忘机，你且去忙自己的事，本座要静一静。”

“是，那我走了，”白鹤忘机看着扶清起身往庭院走去，身姿轻盈飘逸，淡得像虚无处的薄雾。

她停在门口望向已经在梧桐树下站定的女人。

染上莹霜的法衣衣摆，有五彩神力在其间流转，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吹动她垂落的银发，寥落的背影如同荒雪里浸润

() 月华的松枝。

让人不忍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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