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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战马自昭都城外的官道上疾驰而过,生出踏踏之响。

江玉珣透过风雪的间隙看到——自上游而来的小舟在傍晚靠岸,百姓三五成群向城内而去。

马匹似闪电般穿过一片果园,一座小小的城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此时太阳已将要落山,暗红色的余晖落在门匾上,照亮了“尚羽”二字。

江玉珣不由抬头,轻轻将那几个字念了出来。

昭都共有十二座城门,既有似“紫仪门”这样有五个门道的正门,也有如“尚羽门”般仅能容得下一驾马车的侧门。

相比起紫仪门的威仪肃穆,尚羽门忽多了几分热闹与市井气息。

暖黄色的灯火映亮了小小的门洞,城门内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还有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袅袅炊烟,与一点甜香。

“到了。”应长川的话音一落,便在翻身下马的同时伸手把江玉珣扶了下来。

没有着天子服的他身上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潇洒。

江玉珣也自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的鼻尖被寒风吹红,身上却无一丝半点的疲惫之意。

与之相反的是,那双墨黑的眼瞳镜比平日还要亮。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江玉珣一边远眺城门,一边轻轻向手心哈了几口气,下意识挠了挠右手手指。

应长川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手不舒服吗?”

说着便稳稳按住了江玉珣那只还在乱动的手。

在江玉珣抬手哈气的同时,宽大的衣袖随之落了下去。

应长川这才看到:他原本白皙的手上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块块刺眼的红斑。

“……好像是冻疮犯了,”江玉珣有些纠结地说,“手背上有些痛痒。”

他右手上的冻疮是去年冬天长期握笔生出来的。

冻疮在这个时代无法根治,得过一次之后再入冬大概率会复发。

发作起来保暖痒、吹风疼,几乎只能靠忍。

不知何时,带江玉珣和应长川来此的战马已经转身隐入果园。

应长川不急着带江玉珣进尚羽门,而是将他生了冻疮的右手握在掌心:“好了,我们走吧。”

干燥且温热的触感在刹那间将他包裹。

江玉珣的手指因痒而轻轻地颤了一下,只换得应长川攥得愈发用力。

周人好男风民风开放,但是大胆到在昭都街道上牵手的仍旧不多。

尚羽门内的灯火落在了江玉珣的脸上,进门的那一刻他立刻安静了下来,并强忍着痒意不再乱动,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手上的异样。

但天子却表现的格外坦荡,似乎一点也不怕被人看到。

昭都城内建筑密集,在高大城墙遮掩下,呼啸的寒风都弱了许多。

进门的那一刹那,江玉珣的耳边突然热闹了起来:

“果脯,卖果脯啊

——”

“柑橘……烁林郡的柑橘!”叫卖的小贩还带着南地口音。

另有人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大声喊道:“米糕,甜米糕!”

香味在刹那间随着热气一道蔓至鼻尖。

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地嗅了两下。

刚刚蒸熟的米糕里八成撒了桂花蜜,此时空气中除了清爽的米香外,还带着甜甜的桂花味。

熟悉的味道勾起了江玉珣的馋虫,并令他想起南巡游船上那晚……

也不知道应长川还记不记得?

他忍不住偷瞄了小摊一眼,下一息就立刻转过身劝自己算了。

这里是昭都,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认识自己或者应长川的熟人。

为了形象,还是忍一忍好。

江玉珣刚刚下定决心便听应长川低下头在他耳畔问:“爱卿可想尝尝?”

夜风吹过街巷,又将一阵香甜的气息吹着江玉珣鼻间。

江玉珣的手指一颤,刚才还在劝自己的他瞬间倒戈:“……想。”

-

昭都城内暂未形成固定的市场,但是繁华一些的街巷两边已满是商贩。

早在几个月前,便有官.员通过奏报将这件事传至御前。

朝廷得知此事后,并未做任何动作,而是任由其发展。

江玉珣走近看到,这个卖米糕的“小铺”实际上只是一个用竹筐编出的小推车。

最外层放着桂花糕等物,里面则夹着蒸米糕用的炭火。

卖米糕的商贩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话,一听就不是昭都人。

见此情形,江玉珣不由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他简单与小贩聊了两句,便将米糕接到了手中。

然而那商贩虽然懂得官话,可稍有些重的口音,还是令几个同样聚在这里的小孩犯了难。

见状,稍能听懂一些的江玉珣不由停下脚步,替他们与那小贩交流了起来。

这几个小孩的话颇多,在等待米糕的间隙又朝那小贩问来问去:“这些米糕是哪里的特产?你为何要到昭都来?”

商贩一边收拾炉灶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是南地几郡的特产,我是桃延郡人。这不是专程来昭都做生意的吗?”

话音落下,便将用荷叶打包好的米糕交到了他们的手中。

听到这里,本该离去的江玉珣忍不住想起了顾野九早年的经历。

他停下脚步多问了一句:“如今来朝的官道上可还有匪徒路霸?”

方才一直忙着做生意的小贩突然来了兴致:“早都没有了!官道上到处都是岗哨,哪里还有匪徒敢行凶?”

这几十年来,南地有不少百姓逃难来到昭都。

直到这两年南方几郡陆续开荒,又引进了产量更高的新稻种。

原本来昭都逃荒的百姓终于重回故土。

而在此期间,仍有不少百姓来到昭都。

与从前有所不同的是,

这回来到昭都的不再是瘦骨嶙峋的荒民,而是希望在此闯荡一番作出事业的普通百姓。

昭都周围无法种植稻米,食米的风气是近几年才培养出来的。

像米糕这样的小吃大部分人连见都没有见过。

夜风将热气与甜香吹满了长街,不消片刻小小的推车前便挤满了百姓。

见状,担心被人认出来的江玉珣立刻拿着温掉的米糕退出人群,并在走向暗处的同时回头张望了一瞬。

“怎么了?”应长川揉了揉江玉珣的发顶。

江玉珣咬了一口米糕,压低了声音对应长川说:“忽然觉得这个商贩的确很有头脑。这几年南方诸郡虽得到了开发,但到底不如昭都繁华。米糕味道清甜,容易被人接受。他来这里买小吃食,说不定要不了几年就能在昭都开店,并将根扎在此地。”

不只米糕,昭都长街上甚至还出现了卖柑橘的小摊。

平心而论,这橘子卖得一点也不便宜。

但几年丰收过后,昭都百姓兜里都有了些银子。

如今临近年关,遇到这种不常见的吃食他们也愿意掏钱尝试一番。

在如今的大周,“活下去”已不再是百姓唯一的追求。

新年还未到,但昭都城内已经有了过节的氛围。

长街上方不知何时挂满了明灯,灯上还有用蝇头小楷写的诗文。

夜风吹得灯火跟着一道摇曳。

灯上的诗文化作影子,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手中的米糕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鼻尖的红意,终于消散了几分。

话音落下之后,应长川不知道从哪里变处一只水囊递到了江玉珣的手中,并轻描淡写道:“别再呛到。”

刚才还以为自己躲过一劫的江玉珣立刻被吓得咳了起来:“咳咳咳……你怎么还记得?”

说着便接过水囊,一口气喝掉大半温水。

应长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爱卿说过的话,孤什么时候忘记过?”语毕他忽然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手中的米糕上,并微微挑眉问,“爱卿这一次怎么不邀孤品尝了?”

刚蒸出来尚且柔软的米糕上,有一道小小的咬痕。

好似缺了一瓣的月亮,白玉莹莹格外可爱。

夜风吹得灯笼轻摇,生出“沙沙”声响。

江玉珣身上的影子也跟着一道晃了起来。

他忽然抬起了头。

这一回江玉珣并没有像上次那般用手掰一块递给应长川。

而是微微抬臂,直接把缺了一角的米糕递了上去。

灯火还在晃着。

应长川笑了一下,直接与江玉珣一道咬在了同一个地方。

桂花的香在瞬间味溢满唇齿。

他低头看到,身着晴蓝色锦衣的江玉珣正期待地眨着眼睛看向自己。

昭都长街上的烟火与明灯,全部落在了他的眼底。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

,江玉珣轻轻地笑了一下,并看着应长川那双不再冰冷的烟灰色眼眸问:“怎么样,甜吗?”

几年前江玉珣也曾在怡河旁的马车上问应长川同样的问题。

彼时天子并没有给出答案。

长街上的灯火还在摇晃。

应长川抬起手捏了捏江玉珣被冻得发红的耳垂,低头将唇落在了他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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