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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子规渡(七)

漆黑的触手坚冷如金铁,不轻不重地划过她柔软的掌心,曲砚浓全神贯注地望着触手的尖端一笔一划,连呼吸也忘了。

他一开始写得很急,每一笔都仓促,像是山崩地裂的汹涌爱恨,推着触手的尖端书写字句,而她心潮也随这潦草笔画焦切得如悬河泻水。

“我、是……”

不知不觉间,落笔慢了下来,像是这寥寥几笔就已让人精疲力尽一般,漆黑的触手滞涩地划过她掌心,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立不住,勉强地前行,像是推不动的砚,磨不开的墨,每一笔都难成勾画。

曲砚浓的耐心一点点地被熬干。

她五指微微收拢,克制着没有攥紧那只漆黑的触手,定定地望着它艰涩地写下一横一折,若有似无,笔锋断续,不知道究竟辗转过了几次踟蹰彷徨。

“卫”就是这么落笔的。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而她浑然不觉,只是神色凝定而沉冷,盯着触手剧烈颤抖到几乎挪不动笔画,一步一踟蹰地将歪歪斜斜的一竖写到半途..

“铮——”

一声金铁崩碎般的轻鸣。

像是幻梦成空、水月摇碎,那一只纤细坚冷的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变为一团幽深晦冥的黑雾,在静寂缥缈的风里转瞬烟消云散,仿佛从没存在过。

曲砚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她出手那样急,独步天下的修为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抓住任何一个想要抓住的人,却在五指收拢的那一刻握了一把空。

五指紧紧握拢了,指尖只触摸到她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一拳空握,连一缕烟气也没能留下。

她能握住的,只是一场空。

曲砚浓再也克制不住。

他就是他,他就是卫朝荣。她不可能认错,她心里就是有预感,她就是知道他是他。

明明他已经打算和她相认了!明明只要他坦然地承认,他们就能跨越千年生死再次重逢了!

她已经是独步天下的五域第一了,她的修为早已远远胜过当初让他们亡命逃生的枭岳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是她用尽全力追逐也触不到一点的事了,她能无墨无碍地抛却那些命运赋予的枷锁,毫不犹豫地握住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可为什么,他又退却了?

申少扬愕然地望着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不需要太多经验,任何一个有点判断力的修士见到这一幕都会感到一丝古怪:前辈方才到底和仙君说了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就消散了?

他指间的灵识戒很快发烫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骤冷骤热,一会儿如冰雪,一会儿如烈焰,刺得申少扬也没忍住,差点就“嘶”一声痛呼出来。

可比他更快的是曲仙君的手。

曲砚浓一息也等不得,劈手从申少扬的手上夺下了灵识戒,她近乎愤懑,满怀不甘,从前的数百年里也加起来也不曾有过这一刻的爱恨渊深。

"为什么?"她冷声问,字字如刀, "卫朝荣,是你吧?"

到尾音,一片滚烫也化作极致的冰凉。

她就是不明白。

为什么他不愿意和她相认,为什么他要一拖再拖,假装是另一个人,又要若无其事地凑到她的面前,仿若不经意般提起他自己?

如果一千年过去,他已后悔了当初的奋不顾身,把他们的过往情意都放下,又何必来她面前走一遭呢?

一千年苦苦追索又不得不淡忘,她在道心劫里沉沉浮浮,她从来不觉得后悔,也从来没为此恼火怨愤,孤身一人的奔赴固然寂寞,可她也有那么多点点滴滴,足够她珍重地摩挲着细数。

其实不需要卫朝荣再为她做什么,他所做的已经够多,多到她这样多疑不安的人也学会了满心安定,往后的漫长岁月,她光是回想点滴就时常情不自禁地微笑。

可为什么卫朝荣不愿意和她相认?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千年前他甘愿为了她而死,却在一千年的苦守后决意放下了吗?

凭什么呢?

曲砚浓用力攥紧了那枚戒指。

漆黑的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像是不懂她的愤懑不甘、胸臆难抒,只是微微地震动着,一时冷,一时又热,而那曾经殷勤相握她的触手也再没有出现。

曲砚浓在静默里也无言。胸腔里汹涌的狂潮几乎要将她淹没,成为更深的荒凉。

原来一千年的道心劫、一千年的无悲无喜,并没有让她淡忘爱恨忧苦,只是把它们藏了起来,深埋在心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盘根错觉,肆意疯长,夺走这片荒芜之地的寥

寥生机,终有一日破土而出,漫山遍野,再也没有人能将它们压抑。

在寥寥的十几个呼吸里,她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过了。“我要你一句准话。”她定定地问, "你告诉我,你是卫朝荣吗?"漆黑戒指在滚烫中剧烈地震颤。

下一瞬,银脊舰船突兀地震荡,舰船上的所有修士都感受到脚面下的甲板剧烈地摇撼,像是天地翻覆,要将甲板上的一切都拼命地从舰船上抛掷出去。

修为不高的修士没能控制住身形,从舰船上飞了出去,一头栽进冰冷幽晦的海水。尖叫声、惊呼声和求助声响作一片,坐镇银脊舰船的元婴修士也没法稳坐高台之上,露出身形来,手忙脚乱地救

人。

而那些不曾坠入海水中的修士们牢牢地扒着舰船,一只手死命攥着能固定自己身形的栏杆,还有一只手却怎么也收不住,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惊愕之极地指着舰船外的海面, "冥渊、冥渊怎么了?"

曲砚浓紧紧抿着唇。

在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之前,她根本不想去管、也根本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就算山海域崩碎在她的面前,她也根本无所谓。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在乎!

可此起彼伏的惊呼里,她听见冥渊的名字。

抬起头,她望见,海面的尽头,那如同白夜的光辉在这一刻竟如同跳动的烈火,灼灼盛放的光芒将整片长空都映照如白昼,一下又一下地闪动,明明暗暗,笼罩四方,说不出的诡谲压抑。

自从五域分定后,南溟从未有过如此明亮清楚的一刻,白光映照下,一切无所遁形,明明昧昧的辉光倾洒在海面上,照亮了那棵巨大如擎天之柱的古怪巨树,将那一根根如狰狞龙齿的枝干、精致纤巧的黑珍珠般的花朵全都照得明明白白。

诡谲的、时亮时暗的白光下,古怪的、外观狰狞的巨树参天,震荡的海潮,凶猛狡诈的妖兽……这一刻的南溟,竟隐约有种怪诞吊诡的阴森之感。

也不知有多少船客在这一刻明里暗里地懊悔,倘若没有坐上这一艘银脊舰船该有多好?怎么千年不见的冥渊异动,就偏偏被他们撞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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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异动是从冥渊传来的?

她目光倏然落在掌心的灵识戒上。

遥远穹苍下,天河倒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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