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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章

这时候,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了不少。

元观蕴和尹问绮本来都走上了台阶,要再往山上去,但一声“钱”字传进耳朵,尹问绮原本往上走的脚步,立刻调转前后,变成了往回走。

他们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看着拿在净人手中的钱。

此时周围已经有人疑惑道:“这钱看着精美,不像恶钱啊。”

而那净人坚持道:“不,它太轻了,肯定是恶钱。”

尹问绮离净人的距离其实不算近,但他朝那里看了两眼,便笃定对元观蕴说:

“那是恶钱。但做得算是很好了。品相这样好的恶钱,倒是少见。”

“用恶钱犯法。”元观蕴说,他最近在读刑律,这些事情记得清楚,“要杖三十。”

“其实私底下还是有用的。”任何时候说起任何关于钱的话题,尹问绮都不怕任何人,“但这两年查的着实严厉,现场抓到用恶钱的好些不是杖责,而是直接打死了人。端木司徒曾上书劝圣人当管束胥吏、依律而行,不可轻伤性命,但后来死人之事仍屡屡发生。”

尹问绮嘴里的端木司徒,叫端木惟明,端木雅的父亲,端木皇后的哥哥。乃是朝廷三公之一的司徒,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令,封齐国公。

两人正在旁边窃窃私语,前方一阵骚动。

他们举目一看,刚刚还在他们嘴里的凶恶胥吏,竟然像闻着了味道一般,气势汹汹来到了。只见那胥吏一手拿着大棒,一手拿着锁链,板着一张白森森的脸,看上去像白无常多过像人,只听他嘴里大喝道:

“有人举报,你们这里谁用恶钱?!”

这短短时间之内,竟然就有人跑去向巡逻胥吏举报恶钱?

还留在这里的人群微微骚动,有人小声对杂耍的郎君和小娘子说:“快走,快走!”

然而迟了,那白面胥吏已经穿过人群,一把夺过净人拿在手指上的铜钱,钱到手,他摸一摸,掂一掂,再双指用力。

只听“啪”的一声,那拿在手上的铜钱,即刻断成两半。

于是没人再质疑这枚铜钱是否是恶钱。这么脆的铜钱,必然偷工减料,不是官造。

白面胥吏嘴角向下轻蔑一撇,目光在净人与杂耍郎君和小女郎身上来回挪动,他抖抖手上锁链,铁锁抖动出来的刷拉刷拉的响声,简直像是从黄泉底下传上来的水声:“恶钱确凿无疑!依端朝律,使用恶钱要杖三十,跟我去衙门吧……”

“这钱不是我的!”净人立刻撇清干系,“是面前两位捐给寺庙供奉牌位的,但佛祖怎能收恶钱?奉恶钱的心便不诚。我发现是恶钱便立刻将其挑了出来,还叫周围的大家与我一同辨认。”

净人说的话与他的行为都无甚问题。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这里,周围也有自己的同伴,纷纷为其做证:

“不错,有人用恶钱,我们找出来了。”

“大家放心,寺庙是不会收恶钱的。”

“众善信都知道,我们的长生钱都是好钱。()”

所谓的长生钱?()”,不是别的,就是寺庙放出的贷款。不过寺里的僧众慈悲为怀,放出的贷款所收取的利息,总是比周围的大户人家低。

于是每到了苦难的时候,百姓们也都成群结队的来寺庙借贷。

白面胥吏听了这番话,放过了净人。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杂耍郎君和小女郎了。

这胥吏竟不再询问,而是直接伸手去抓那个小女郎,嘴里同时说:

“寺庙没有犯事,就是你们这些杂耍的了。你们真是目无法纪,拿着恶钱不说,还胆敢把恶钱拿给寺庙。既犯了圣人的法,又犯了佛主的法啊!”

“你干什么!”那杂耍郎君伸手拦了一下。

白面胥吏眉头立时一竖,眼睛同时瞪大,握在手里的朱漆棒子同时抡起,狠狠照着杂耍郎君手腕的关节处砸下去!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杂耍郎君即使躲了一下,没有被砸到手腕关节脆弱处,却还是被结结实实砸在了手臂上。

那棒子是实心的,又粗,这么沉重的砸下来,砸得杂耍郎君手臂直接麻木,半天恢复不了知觉。

他的眼中腾地冒出了火焰,但那带着火气的眼神只是往白面胥吏脸上看一眼,更多不讲道理的棍子便劈头盖脸砸过来:

“看什么?你用那凶恶的眼神看着谁?想要拒捕吗?想要暴起杀官吗?”

沉重的棍子一次比一次重,只是几棍打在肩背上,杂耍郎君已经被打得半跪在地上,又一棍子擦着他额头过去,额头上立刻连皮带肉被刮擦掉好大一块。

血瞬间如泉涌般流淌下来,先污了脸,再湿了半边衣襟,最后溅落在地上。

小女郎原本一直忍着害怕,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恐惧,猛地哭了出来,扑上来将杂耍郎君护住:“不要打了……不要打好心哥哥……恶钱不是我们的,是别人给我们的……”

“别人”能是谁?不就是周围这群为杂耍慷慨解囊的百姓们吗?

还留在这里的人们,看着被打成这样的杂耍郎君,虽然十分同情,却更害怕同样的厄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忙道:

“也不是我们的啊!”

“我们都是良民,不会用恶钱的。”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饭钵拿出来的时候,底下是有钱的,这恶钱,定是早早就藏在了里头,想借着这次人多眼杂一同用出去!”

周围人群撇清责任的一句句话,让恐惧加倍施压在小女郎身上,她面色煞白,抖得像筛糠一样,不止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人群之中,元观蕴看见,那半跪在地上的杂耍郎君的目光,死死的盯在胥吏的棒子与锁链上。

他想要暴起反抗吗?元观蕴推测。他接着冷静分析:不太可能成功。

白面胥吏并不是一个人。

他有同伴,同伴就在人群中。只是那些同伴没有穿着衙门的衣服,看起来不太显眼而已,若是

() 杂耍郎君要动手(),这些同伴肯定一拥而上?(),将他制住。

元观蕴分析出来的东西,杂耍郎君似乎也看明白了。

那双被血染红的眼睛,在死死盯着白面胥吏的下半截衣袍一会儿后,倏然转开了。

对方微微抬起眼皮,先看旗杆,又看悬崖,再看山道。

想先爬上旗杆,随着麻绳滑向山道或者悬崖。元观蕴想。

按照他刚才展现出来的灵敏,他自己或许可以,但他如果还要带着那个小女郎,他就做不到。

果然,最后那杂耍郎君垂了垂视线,望了身前的小女郎一眼。

他的声音和姿势,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很卑微:

“大人明鉴,这饭钵里的钱,虽然有一部分是我们的钱,但我们的钱肯定是放在底下的,盖在上面的必然不是我们的钱啊……”

然而白面胥吏对此的回应,就是是刷拉一声,将沉重冰凉的铁链直接套上他的脖子。

接着,白面胥吏将铁链一扯。

像是拉什么畜生一样,把杂耍郎君从地上拉了起来。

“走,回衙门。”他吆喝着人群里的帮闲,“把那小女郎也带上,都是案犯!”

杂耍郎君被来已经认了,见一个接一个的帮闲从人群中走出来,去抓小女郎,此时又挣扎起来:“等等,恶钱是我的,带我一个人就好了吧?蒲娘才十岁,她知道什么!”

那小小的女郎,叫做蒲娘。

此刻被帮闲直接抓到了怀中,就如同蒲草一样的贫贱与无助。

“……寸金?寸金!”

元观蕴的耳旁,响起了尹问绮一连串的低叫声。

“郎君?”寸金及时出现了。这个奴仆总擅长在不需要他的时候消失无踪,在需要他的时候,又仿佛从地里凭空冒出来。

“你看这事儿闹得……这还是佛祖脚下……你赶紧上山,请珈蓝寺的法澄大师下来调解调解。”尹问绮叮嘱寸金,“法澄大师人好,一定不会做事不管的。”

“我明白!”寸金重重点头,一转身快步往山上跑去。

“他们肯定不是故意要把恶钱花销出去的。”尹问绮又对元观蕴说,他有些同情杂耍郎君和蒲娘,“应该正如他们所说,是刚才收打赏的时候人多眼杂,这种情况下,哪里有空一个个去分辨?根本不可能知道恶钱从哪里来……”

“那枚恶钱是他给的。”元观蕴接话。

他的记忆好。虽然刚才没有刻意观察,但看见的一切还是习惯性的留存在脑海之中。现在一边听尹问绮的话,一边仔细回溯大脑,很快找到了那枚恶钱的来源。

“谁?”尹问绮一愣。

“他。”元观蕴伸手指向人群一处。

尹问绮顺势看过去。

只见元观蕴所指位置,乃是一位站在靠里头的身穿鹦鹉绿的绸缎长袍、看起来像位富家公子的年轻男子。他站得额外昂首挺胸,天气根本不热,他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时不时地晃晃,扇子底下,

() 一块硕大的墨绿色玉佩随之摇摇晃晃。

无条件相信元观蕴,且正好需要找些理由来耽误白面胥吏,好等法澄大师下来调解的尹问绮立刻站出来喊了一声:

“等等!我知道恶钱哪里来的,恶钱就是他给的!”

他的手指,稳稳的指向那位鹦鹉绿长袍。

都指完了,大家错愕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时,他才慢半拍地观察到:

刚刚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胥吏上,既恐惧,又生气,全都敢怒不敢言。但这鹦鹉绿的目光好像没怎么看胥吏,倒是老看着游走在小女郎和那位杂耍郎君上?

接着他又有点迷惑,不太确定:

嗯?这人感觉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虽说感觉熟悉,可是尹问绮想了半天,总没有想起来。

那拖着杂耍郎君和蒲娘的白面胥吏,被这么一阻,脚步倒是慢了。

本来已经低头认命的杂耍郎君,也立刻转头看来,希冀的目光落在尹问绮身上。

而这时候,错愕的人群之中,那被指出来的鹦鹉绿长袍尤其显得惊慌:“你凭什么说是我?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是我?你若是看到了,看到了——”

他这么磕绊两下,看着衣着华贵的尹问绮,话说得顺畅了。

“你若是看到了,刚刚为什么不说?现在才说?是不是刚才你不确定,现在看杂耍的两人要被带走了,着急了,就说是我?”

说着说着,这鹦鹉绿衣袍的人,从惊慌变成了委屈。

“这位郎君,你虽然觉得他们可怜,但也不能因为他们可怜,就把这祸事推到我头上吧?我给他们打赏本是发好心,难道好心没有好报吗?这可是佛祖脚下,佛祖看着的!”

周围的人虽然不敢对穿着富贵的尹问绮发声,害怕惹祸上身,但心里也是这样觉得的。

更令他们担忧的是,现在被指认的是哪位穿鹦鹉绿衣袍的,若是那鹦鹉绿衣袍自证了清白,那这富贵公子待会会不会指认他们?

对方的委屈并没有动摇尹问绮对公主的信任。

不过他也在考虑一点:

刚刚那枚恶钱看起来颇为精致,无意中拿到了,没有辨认出来,再随手用出去,也是有可能的。也不能断定这人就是坏人,就是故意把恶钱给那杂耍郎君的。

于是他语气舒缓,试图说道理:

“这位郎君,你不要慌张。你刚刚只是把银钱给了杂耍的郎君,对吧?其实这并不算交易。”

大家一愣。

那鹦鹉绿长袍也一愣。

“大家想想,杂耍郎君虽然在卖艺,但这卖艺并没有规定多少钱,大家也不一定要给钱。世上哪有不用给钱的买卖?”

这样说的时候,尹问绮暗暗想着:

世上不用给钱的买卖可不少,只是要给别的东西罢了。

但这种事情,现在就不用说得那么细了!

尹问绮继续道:“大家既然不用一定给钱,这钱就

不算是交易,应该算是一种赠予!端朝的法律规定,交易恶钱需要杖责,可赠予恶钱并不用呀!”

时间太短,虽然挺仓促的,但尹问绮的思路是这样子的:

先摘出周围百姓交易恶钱的责任。

这样那鹦鹉绿衣袍的男子说不定愿意承认这恶钱是自己的。

恶钱的归属转移了,再加上杂耍郎君对寺庙的供奉没成,非要辩,也有辩一辩的空间,待会法澄大师再出来打打圆场,应该能让杂耍郎君脱离责任吧?

他不太确定,决定视胥吏的反应想想后续的招数,便朝那胥吏看去。

没有想到,他说了这么一长串,周围的百姓都开始深思起来了,那白面胥吏却只恶狠狠的望了他一眼,那恶狠狠的一眼,又在接触到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后,变得温良下去。

接着,白面胥吏没说话,也没有朝那鹦鹉绿的郎君看上一眼。

反而只将手里的锁链用力一扯,扯得那杂耍郎君脖子被牵,直接跌在地上,又被他从地上拖起来。

他方才无常鬼似的厉喝一声:“走!”

好好的佛门清净地,庄严宝相所,恍惚之间,不似佛脚下,倒似鬼门前。

尹问绮开始生气了:

这还真像端木司徒公所说的,底下胥吏办事,不尊律法,一味严苛峻刑!

于是,他不理那鹦鹉绿男子,转而指着胥吏道:

“你急什么?你是来查恶钱的吧,怎么光冲着那杂耍郎君和小女郎去?该不会查恶钱是假,要抓着无依无靠的外地人是真?”

就算这样说了,周围的百姓也无人敢应声。

普通百姓们,绝不敢和胥吏对上。

“还有,”尹问绮又说,“怎么只有你穿着衙门的衣服,其他人都没有?他们是衙门的吗?看上去倒更像街面上的泼皮无赖!”

“这位郎君,你在妨碍衙门执法吗?如今司徒严查恶钱,你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没用,也不能对这事儿指手画脚!”那白面胥吏终于有了反应,转头冲尹问绮声色俱厉说道,只是那句‘皇亲国戚’,叫他这段话更像是色厉内荏。

尹问绮没被吓到:“你若觉得自己没错,不如就把你的姓名说一下吧!”

尹问绮话说到了这里,那胥吏却不愿意再回尹问绮了,拖着杂耍郎君与蒲娘就要走。

那些没有穿着衙门衣服的帮闲,也有意无意地往尹问绮面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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