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溯道好，搀着居上退到一旁，着队伍缓缓行动起来，渐渐去远了，不由长叹一声，对居上道："我忽然觉得失去了倚傍，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阿耶的一日。"</p>
居上抚抚他的手温声安慰："儿女陪爷娘半辈子，只有夫妻能相伴到老。你阿耶，身边有阿娘陪着，他们年轻时候聚少离多，等上了岁数，弥补了以前的不足，也挺好的。"</p>
他闻言，似乎略略觉得安慰，垂眼了她，"还好你在我身边，我也不觉得世上只剩我一个人。"</p>
居上笑着说当然，"再过一阵子，还有人来陪你呢，你可做好准备，也要做阿耶了。"</p>
夫妇两个全心全意等着孩子降临，当然帝登基好几个月，不曾扩充后宫，这让满朝文武很是着急，不断有人上疏，请求陛下采选，以保子嗣健旺。</p>
凌溯听得不耐烦，垂着眼皮道："朕甫登基，前朝的顽疾还没有根除，朕有何面目大肆采选？况且皇后有孕，身子虚弱，这时候不宜操持事务，还是容后再说吧。"</p>
谏议大夫却不肯放弃，"陛下说个日子，臣记下来，等时日一到即刻筹备。"</p>
凌溯作势想了想，"待皇后诞下皇嗣，接下来还要仔细调养身子，少说也得等到明年开春。"</p>
也罢，还有大半年光景，圣上还年轻，不急在一时半刻。</p>
于是大家开始盼着皇后早日生产，将要临近产期，圣上显得战战兢兢，处置政务也有些心不在焉。御史大夫又上疏了，大力说教了圣上一番，请陛下以国事为重。</p>
所以当皇帝，也不是那么随心所欲，他只得自省，满口答应。</p>
然而心思实在沉淀不下来，眼产婆推断的日子越来越近，据说就在这两日了，御史大夫又来聒噪，凌溯干脆宣布休沐三日，反正一年到头的假宁日不少，不在乎多这三日。</p>
居上的肚子，大得像一面锣，她每日坚持在殿内来回踱步，两仪殿很大，大得从东走到西，差不多有百步。家里人都说要生产的女子，须得多多活动，将来生孩子的时候才不至于受太大的苦。</p>
当然，苦是必定要受的，程度轻重而已。像当初银素生和月，耗了两天才生下来，几乎送了半条命。居上有前车之鉴，就算再惫懒，也得催促自己动起来。</p>
凌溯要同她说话，只得跟在她身后，她走到东，他就追到东，她走到西，他就追到西，边走边道："歇一歇吧，别累着了。"</p>
居上没听他的，"你不知道生孩子九死一生啊，我得多活动，该使劲的时候才有力气。"</p>
"那也不能太劳累啊，累坏了怎么办？"他上来牵她的手，强行把她拉回去坐下，一面问，"产婆可过胎位？一切都好吧？"</p>
居上点了点头，"好得很"嘴里说着，那石榴裙上忽地鼓起一块大包来，居上说，"他在里面练拳脚呢，这孩子真活泛，白天黑夜的操练，将来阿耶一定要把他送到军中去历练历练。"</p>
凌溯却有些慈父多败儿了，"军中太苦了，这等养尊处优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p>
不过大抵来说，没见面才英雄气短，等将来孩子大了，七九嫌死狗，放在身边多待一日都嫌麻烦，到时候绝不存在舍不得一说了。</p>
居上抚抚肚子，外面日光照进殿里来，莲花砖上的纹路折射了光线，一片跳跃的金芒。</p>
"你说太医令得准不准？昨日又来瞧了一遍，言之凿凿是皇子。"</p>
凌溯对生男生女倒没有太大的执念，"不管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要是生个长姐，将来还可以领着弟弟妹妹，也不用送到军中去了，长留在身边才好。"</p>
那倒是，虽说凌家确实有皇位要传承，但来的不管是儿是女，自己生的当然疼。</p>
只不过这段时间她偶尔也担忧，"听说生孩子很难，我能顺利生下来吧？"</p>
凌溯说自然，"当初纳吉，阿娘给你算过命，说你能活到九十九。"</p>
福厚命硬，居上咬了咬牙，觉得自己浑身是胆，一定能闯过这关。</p>
当然胆色这种东西，也随心情起起落落，好在全家都进宫了，有家里人在，她心里踏实了不少，肚子开始疼时，她还豪气干云地对凌溯说："郎君放心，我这个人最能忍痛，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p>
凌溯却忧心忡忡，"不要强忍，太疼一定要告诉身边的人。"</p>
他想跟进去，可惜被杨夫人拦在了外面，"陛下替殊胜守门吧，你是真龙天子，有你坐镇，什么邪祟都进不来。"</p>
于是真龙天子果真让人搬了张条凳过来，一手持剑，大马金刀地横坐在门前，为她的皇后保驾护航。</p>
辛道昭在台阶前转悠，搓着手对子侄们说："你们阿妹自小娇惯，怎么说话就要生孩子了"老父亲心都哆嗦起来，那种不舍，更胜当初夫人产子。</p>
辛重威被他转得眼晕，直白地安慰，"阿妹不是娇滴滴的女郎，小时候手上割了那么大的口子，她一声都没吭。"</p>
辛道昭说："那是她偷着摆弄我的刀，怕挨打而已，你以为她不想哭？再说这是刀伤吗？这是生孩子！"</p>
话音方落，里面惨叫起来，吓得门前的人如临大敌，没头没脑就要往里冲。</p>
然而门被拴住了，实在进不去，他只好趴在窗口喊："娘子，你想着我，想着我啊！"</p>
可里面的居上疼得魂不附体，前后折腾了三个时辰，总也生不下来，她哭着对杨夫人说："阿娘，我不行了，我怕是要死了。"</p>
引得杨夫人一连"呸"了好几声，"哪个女子生孩子不是如此，这就要死了？你一死，丈夫成了别人的，皇后也由别人来做，你可甘心？"</p>
这么一说她又振作起来，灌下一碗参汤继续用力。随着一声孩子的啼哭，她觉得五脏腑都流出来了，自己变成一个空空的壳，迅速瘪了下去。</p>
耳边是家里人欣喜的呼声，忽远忽近地说："殊胜，快，是位小郎君。"</p>
居上掀起眼皮瞥了瞥，"怎么那么丑！"</p>
刚落地就受到阿娘的嫌弃，小郎君很不服气，放开嗓门哇哇大哭起来，转了几手，被抱出去见阿耶和阿翁了。</p>
居上昏昏欲睡，忽然发现有人牵住了她的手，颤声说着："你辛苦了，娘子，你辛苦了"</p>
居上安慰式的在他手上拍了下，表示小意思，闯过这关，她又是一条好汉，居然还很得意地感慨，生孩子不过如此。</p>
凌溯给长子取名叫澄，这是头回与居上牵手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名字。他们兄弟跟随阿耶南征北战，溯洄冽涸太过激荡，但愿上一辈的汹涌不要再延续下去了，凌澄的一生清澈而平静，就是父亲最大的愿望了。</p>
圣上喜得贵子，满朝文武自然要庆贺，不过谏议大夫没忘记他上年的承诺，等到了立春这日，立刻便又上疏，催促圣上采选。</p>
宝座上的凌溯一手扶住了额，"皇后哺育太子辛苦，这个时候提采选，又要让她分出精力来应付，朕怕她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吧，等到今年入秋，秋高气爽，各地选送良家女入京，路上也不至于太辛苦。"</p>
果真是天子体恤，如此有理有据，众臣也不便再说其他了，那就等到今年立秋再做定夺吧。</p>
结果到了立秋那日，谏议大夫满怀希望地上疏，希望圣上扩充后宫开枝散叶，料想这回总没有借口再推脱了吧，结果圣上又宣布了一则好消息，"皇后又有孕了。她为朕连怀两子，劳苦功高，朕怎么忍心这时候让她劳心呢。"</p>
谏议大夫张口结舌，"陛下一再推脱，难道是皇后善妒，不准陛下选妃吗？"</p>
此话一出，得罪了右仆射。辛道昭偏过头道："来大坡1怀疑辛某家教啊，辛家虽不才，尚不至于教导出一位善妒的悍妇来。</p>
陛下垂，怜皇后殿下生养皇子辛苦，如此一片温情，竟被你曲解成惧内，实在可笑！"</p>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谏议大夫顿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了，结结巴巴道："臣臣并无此意，请陛下明鉴。"</p>
圣上摆了摆手，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沉吟道："明年吧，明年秋日，再行商议此事。"</p>
反正就是拖延，拖延得满朝文武习以为常，期间又遇上太上皇驾崩服孝三年，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p>
办完太上皇的丧事，正值隆冬时节，凌溯难得有空，夫妇两个踩着暖炉，坐在窗前白雪红梅，回忆起以前的事来，仍有会心的微笑。</p>
"辛家儿郎三十之前不得纳妾，我虽是郎子，却也做到了。"凌溯探过臂膀，将她搂进了怀里，"不光三十，就算四十五十，我也会信守承诺，绝不负你。"</p>
关于这点，实在很令居上感动，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能霸占一个男子的一生。在闺中时和姐妹们闲谈，也习惯性地表示先自己，不必为郎子纳妾而苦恼。</p>
其实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是人就有占有欲，还好遇见凌溯，他没有让她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她也还是如少女时候一样敢想敢做，襟怀坦荡。</p>
不过嘴上是不能认输的，她娓娓引导他，"你那么不解风情，嘴又坏，哪有耐心应付莺莺燕燕的撒娇承宠。万一伤了美人心，人家跑到我这里来哭诉，我岂不是还要为你打圆场，你好意思吗？"</p>
他想了想，“那倒是。”</p>
"你我说得多有道理！"居上顺手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反正我不嫌弃你，你就年年陪我冬雪，上一辈子，这也是郎君的福气啊。"</p>
凌溯连连点头，可不是嘛，他娶到了全大历最可的女郎，女郎最美的年华都付与了他，他一个北地来的田舍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p>
所以就这样吧，只是唯恐一辈子太匆匆了，等找个黄道吉日，他还打算与她好好商量一番，不说生生世世，预约个下辈子，凭他们的交情，应该问题不大吧！</p>
——正文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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