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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第 40 章 无心

谢慈开始觉得疲惫,真是太奇怪了,他都不知自己现在算是一团什么东西,居然还会感到疲惫?

可在近来在很多时候,他又的确打不精神来,他哪里也不去了,总是趴在凤玄微的背上,他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凤玄微坐在长案后面,手里是一份长长的卷轴,上面写满谢慈看不懂的文字,他好像感到一阵头疼,他将脑袋抵在凤玄微的肩膀上,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化成一滩浓稠的墨色,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待谢慈恢复意识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凤玄微站在紫微宫外亭亭如盖的巨树下面,低头俯视云端之下的人间,谢慈顺着他的目光一同向下看去,有些不知名的花飘落下来,穿过他的身体,又被长风带向遥远的天尽头。

瀛洲上没有龙肝凤髓琼浆玉露,也没有丝竹不息的朝歌晚宴,仙君们闲来无事的时候最多就是聊聊近来的八卦,倒是不怎么符合人间界对他们各种美好生活的想象。

而紫微宫里的日子就更加单调了,谢慈也不知道凤玄微到底都在忙碌些什么,反正是没有一点能闲下来的时候,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消磨日月。

谢慈想起他少年时候,他被师父抱在怀中做的那些奇怪的梦。

白茫茫的雪山上,他靠着师父的胸膛,沉沉睡去,在他的梦里出现了很多穿着雪青色衣服的仙人,那些仙人和他的师父长得一般模样。

那算不算是对他的一种预示,他的师父本来就是瀛洲的帝君,那时的他却没有察觉。

可是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他哪里能分清那些梦有哪些是给他的预示,又有哪些是他的臆想。

谢慈环住凤玄微的脖子,明明他才醒来不久,现在居然又觉得累了。

他以为从此以后就这样陪在师父的身边就好了。

然而看着凤玄微每日都在关注赫连铮的动向,却从不理会自己,谢慈还是忍不住开始觉得难过起来。

生死境里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幻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把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他的心脏,他以为在遇见师父后伤口就可以愈合,时至今日才恍然发现,那血一直在流,滴滴答答,流了一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流尽。

他伸出手,在凤玄微的心口处轻轻戳了一下,凤玄微仍旧没有任何的反应,谢慈知道会是这样,但还是觉得有一点难过。

这样也很好了,谢慈安慰自己说,从前他想要的不就是再见到师父一面吗?

他见到他了,不能再贪心了,贪心的小孩是不会好下场的。

况且如今,也没有人可以容忍他的贪心了。

沉沉的夜幕落下,偌大的紫微宫一如既往的空旷而寂然,凤玄微坐在长案后面,为赫连铮安排接下来的历练,他的每一步都精心筹算过,既要激发出赫连铮那具肉身的潜能,又不会置他于绝对的死地。

多好的师父啊。

谢慈昏睡过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每次醒来时,凤玄微不是在处理三界的公务,就是在操心赫连铮。

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他想,或许他该回到生死境里,从此长眠在那里,就再不会感受到这些漫长的痛苦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凤玄微,明亮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神情冷漠,总不见笑,谢慈的手指落在他的嘴角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他高兴起来。

他放不下师父。

赫连铮从无忧海出来后人突然失踪了,下界的人到处找不到他的下落,天上的仙君也跟着着急。

谢慈醒过来时,他没在凤玄微的背上,而是飘在天宫的大殿中,抬头看去,凤玄微坐在高台之上,垂眸默然看向廷下的众位仙君,一如谢慈来到瀛洲之后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众人忙成一团,提出各种可能找到赫连铮的办法,但都无济于事,赫连铮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在世间留下丝毫痕迹。

无数的仙君从谢慈的身体中穿过,各色的神光交织在一起,好像在谢慈的脚下开出一朵朵鲜艳的小花。

谢慈默然飘回凤玄微的身边,凤玄微手指微动,掐算赫连铮如今所在的方位,半晌后,他放下手,表情无甚变化,可谢慈还是能感觉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是因为找不到赫连铮所以才会这样的吗?

那如果有一天,他找不见自己了,他也会如此吗?

谢慈感觉自己要被自己的这些念头给逗笑了,他都不大记得自己了,哪里还会去找他呢?

凤玄微站起身,廷下想方设法在找人的仙君们注意到他的动作,纷纷停手,看向凤玄微。

金色的神光将整个天宫大殿都笼罩其中,殿中众人屏气敛息,落针可闻,须臾后,金光消散,乾坤水镜浮于半空。

凤玄微抬眸,盘旋在白玉石柱上的墨龙俯冲而下,融入水镜之中。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那乾坤水镜上面,他们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谢慈与他们不同,他只看着凤玄微,心中怀着恶意地想,如果还找不到赫连铮,他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到下界去吗?他到了下界会想要到苍雪宫去看一看自己吗?

谢慈的这些想法没能成为现实,乾坤水镜波动几番,上面终于映出赫连铮的脸,墨色的游龙出了乾坤水镜,重新盘踞回白玉石柱,懒懒地闭上眼睛,长长的龙须在半空漂浮。

仙君们围上前来,他们根据赫连铮周围环境的变化,判断出他目前应当是在忘忧境中,没有性命之忧,仙君们齐齐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想起忘忧境是个什么地方,仙君们的这口气就又被吊了起来。

忘忧境乃是上古时期留下的三大秘境之一,与其他两处秘境不同的是,忘忧境的位置从不固定,昨日它在青州,今日就可能出现在禹州,有运气不好的修士,睡着睡着就睡到了忘忧境中。

忘忧境会实现人在现实里无法实现的所有心愿,那些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在这里都会拥有,当幻境里的人开始犹豫是否要回到现实中时,他们就会在开始死去。

凤玄微在没有掐算出赫连铮具体方位的时候,就有预感他是又掉进某个秘境当中了,虽然这些年来死在忘忧境里的修士不计其数,但他对赫连比较放心,他这个大徒弟心怀苍生,责任心重,不至于在忘忧境里迷失了自己。

他又庆幸想到,还好阿慈没有跟在赫连的身边一起进了这忘忧境,只怕他进去了就再也不想出来了。

凤玄微刚生出一点关于谢慈的念头,识海深处的那些声音便似海啸山崩般向他涌来,一时间他再想不得其他的东西。

仙君们见凤玄微表情微沉,均以为是忘忧境里的赫连铮出了事,有人小心开口提议,实在不行的话他们可以到下界去帮赫连铮一把。

凤玄微始终没有开口,仙君们的目光又回到乾坤水镜上面,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他们这一群人看了大半天,也没能看出其中的奥妙来。

众人只能在心中感叹,帝君不愧是帝君,总能看出他们看不出的东西。

最后是宁渡上前一步,开口问道:“不知尊上意下如何?”

凤玄微终于回过神儿来,他的目光从众位仙君的脸上扫过,然后抬手拂过乾坤水镜,水镜里的场景再次发生变化,忘忧境外面,是镜州北面皑皑的雪山,凤玄微眸光微动,随后一丝不紊地安排仙君到下界处理后续之事。

谢慈期待地看向凤玄微,他回到他的背上。那座山的下面便是苍雪宫了,只要凤玄微在水镜上面轻轻一点,他就能在乾坤水镜看到苍雪宫里“谢慈”了。

“师父,你看一看我吧。”

若是你愿意去看一看我,你会不会认出我。

他轻轻扯着凤玄微的衣袖,央求着他说,就像小时候他央求着李青衡给他买糖时那样。

天虞山上,李青衡临死前恳求他不要讨厌师父,他没有回答。

如今,凤玄微也同样不会回应他。

这何尝不算是一种残忍的报复。

凤玄微放下手,于是,面前的乾坤水镜重新归于一片混沌。

谢慈放开了手,他知道这怪不得凤玄微,他只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这世间早就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不知道对师父来说,算不算得上是一桩幸事。

应该算吧,只有他这等毫无廉耻心的烂人,才会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师父后,就毫无心理负担地坦然接受,甚至还想过如果他们都还活在世间,定要从师父那里占些便宜。

师父不会喜欢他的,也不会想要知道他心里这些肮脏的心思。

在某个时刻,谢慈忍不住去想,假使师父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或许是希望他死掉的。想到这里,谢慈就感觉到有大片的血肉从他的身体掉落,腐烂在见不到底的深渊里,他只剩下一副脆弱的骨架了,风轻轻地一吹,就会哗啦啦地完全散掉。

他已死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死了。

他该回到生死境里去,在那里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这世上的任何事,无论是关于师父的,还是关于“谢慈”的,其实都与他无关了。

只是每次刚飘出没多远,他就又悻悻回到凤玄微的身边,即使凤玄微看不见他,即使凤玄微想不起他,他还是不想离开师父,他想这样一直缠在他的身边。

等到以后的某一日,他这具虚无的身体也将腐朽,那时他也许化为他身边一阵风,头顶的一场雨,他温柔拂过他的眉宇,打湿他的发梢,他们这样,也算是团聚。

谢慈不再去听仙君们向凤玄微禀告的诸多事宜,这样就可以避免很多的不快,但偶尔他还是要从凤玄微的口中听到赫连铮的名字。

因此之后每次凤玄微开口要说赫连铮的时候,谢慈都会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好像这样就堵住所有他不爱听的话,他一边窃喜自己从凤玄微的身上占了便宜,一边又觉得这些吻实在过于苦涩。

要是让师父知道他仗着自己没有肉身整日这样轻薄他,怕是要更不喜他了。

好苦啊,谢慈蹲在地上,摸了摸自己根本就不存在的嘴唇。

他想吃糖了。

天河满载了星光流向远方,白色的花儿在傍晚从枝头飘落,又会在黎明重新回到枝头,瀛洲上的日夜开始变得不再分明,如血一般的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抬头看去,恍惚间会觉得此处不是仙境,而是炼狱。

凤玄微开始频繁地闭关,谢慈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只是最近他沉睡的时间实在长得过分,往往要凤玄微闭关出关几次,他才会醒来。

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凤玄微的肩膀上,闲着没事就在他的脸颊上啄上一口,明明苦得厉害,他还是妄图想要从中得到一点甜。

这一日,瀛洲上刮起了多年难见的大风,枝头上一簇簇的白花都被吹落,铺了满地。

下界去处理忘忧境后续事宜的仙君提前回到瀛洲,第一件事便是来到紫微宫,求见凤玄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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