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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阴谋

“殿下的胞妹长风公主,就很不错。”

话一经落下,赵嫣心脏骤然痉挛。

闻人蔺噙着浅笑垂眸审视,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放过丁点细微的变化。

风从殿前穿过,衣袂翩飞。

然而赵嫣只是懵懂地僵站着,回过神来,慢慢地弯起了眼睛。

“孤的胞妹,自是世间极好的,可惜配肃王并不合适。”

她以赵衍的口吻夸赞自己,那双惴惴半垂的眸子也染了亮色,仰首温吞道,“若孤的太傅成了孤的妹夫,岂非降了辈?这于伦常不合。”

闻人蔺的笑意浅了些,目光扫视,试图在她那张莹白的脸上辨出些许慌乱无措。

然而她的眸子干干净净,倒映着他晦明难辨的容颜。

闻人蔺并不着急,玩弄人心的游戏,他总是相当有耐心。

“那就要看,殿下给不给本王这个降辈的机会了。”

他抬手拭去小太子衣襟上沾染的殷红药水,方越身离去。

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稍片刻,连寒风吹动他衣袍的窸窣声也无了,赵嫣才敢松开紧捏成拳的五指,呼出一口白气。

和肃王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一场兵不厌诈的交锋。有那么一瞬,赵嫣以为自己的底细真要交代于此,他那双深邃慑人的眼睛仿佛早已洞明一切。

直到他问出了“长风公主”……

闻人蔺若已掌握她鱼目混珠的铁证,方才在太极殿内必有直接行动,断不会这般出言试探。换而言之,他虽怀疑对了人,可手里并不实证。

而他这般身份的人,也不可能堂而皇之要求东宫储君验明正身,那是大不敬之罪。

闻人蔺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想看她自乱阵脚,可赵嫣偏不如他所愿。

她知晓,只需自己抗住他三番五次的试探逗弄,便暂无性命之忧。

秘密层层包裹于严实的衣物与束胸之下,连她自己都只有沐泽那片刻时间能看到真身,闻人蔺不会有找到实证的机会。

永远不会。

赵嫣拢紧了身上的衣物,如同护着自己最后的甲胄,定神走入瑟瑟寒风中。

出了正月,霜雪融化。

风中依旧残存着冬日的凛寒,天空却不再灰蒙阴翳,阳光透过乳白的云层洒落,已有了几分春的和煦。

然而这份和煦对赵嫣来说只是累赘——她尚裹着太子必备的狐裘,遮挡得严严实实。

若是去年刚回宫那会儿,她说不定还得小声抱怨两句闷热,而今却紧抿唇线乖乖忍了。

距离闻人蔺上次试探已过去半月之久,此番崇文殿复学,还不知闻人蔺又挖了什么坑等着她跳。

于长庆门落轿,便见门洞下候着一名马尾高束的劲装少年。

赵嫣见那劲装少年的背影眼熟,还未及询问,流萤便贴心道:“娘娘恐殿下孤单势弱,故而命伴读提前来了。”

正说着,裴飒一眼瞧见了阳光下文文弱弱的太子。

赵嫣对他在冬宴上的仗义执言颇有好感,正欲主动打招呼,便见裴飒不情不愿向前行了个礼:“臣裴飒,见过太子殿下。”

说罢退至一旁,一路上再未言语,有着和宴席上截然不同的冷淡。

赵嫣瞥了他冷硬的侧颜几眼,忍不住问:“裴世子可心情不佳?”

裴飒停了脚步,留有小疤的断眉一拧:“敢问太子殿下,臣可是哪里得罪过你?”

这话将赵嫣问懵了:“世子冬宴上仗义执言,孤感怀还来不及,何来‘得罪’之说?”

“若非如此,为何偏偏挑了我做伴读?”裴飒眉头拧得更紧些。

赵嫣眨了眨眼,以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流萤亦是茫然,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来得较早,离辰正还有两刻钟,然而崇文殿内已有人候着。

有伴读陪着,赵嫣的底气稍足了些,对着屏风后那道伫立的身形深吸了口气,方踏入殿中拢袖道:“学生见过……”

话卡在喉中,赵嫣诧异地望向一袭儒雅青衫的青年:“怎的是你?”

周及正凝神观摩壁上《鹤唳图》真迹,闻言转过身来,淡漠的视线在赵嫣脸上略一停留,面上又浮出了那点疑惑。

但他素来是知礼守礼的,很快移开视线,躬身行礼道:“臣周及,暂领东宫侍讲学士一职,见过太子殿下。”

赵嫣自然知晓他是今后的太子侍讲……可上午时辰的课业,不一直是交由太傅辅佐的吗?

管他呢!

只要能离闻人蔺远远的,她自是高兴还来不及。

赵嫣还是头一次觉得周及这张冰山脸如此可爱,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忙道:“久仰小周先生大名,快请坐。”

周及在她眼中看到了如盼甘霖的热忱,心中略有违和。

然而思及太子素有贤名,待谁都这般温柔和煦,也就慢慢释然了。

他略一颔首致意,方撩袍端坐,问道:“臣初上任,对先前教学进程尚不了解。还请殿下告知,如今所学是何书何篇目?”

自文太师致仕后,倒是有几位翰林的学士来讲过学,因都是兼任辅佐,讲的文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本无甚系统可言。

赵嫣本也志不在此,便随意点了一篇自己熟知的:“年前学到了《春秋要义》第二卷。”

周及表示明了,温润的指节拿起镇纸由左至右一抚,开始讲解起来。

他的声音不如闻人蔺那般低沉醇厚,清清冷冷有如泉水漱石,波澜不惊。

赵嫣曾一度嫌弃周及讲书的音调宛若念经般枯燥,现在才知自己当初身在福中不知福。至少面前这位小古板一生以文墨为友,心无旁骛,坦荡磊落,全然不似闻人蔺那般外白内黑、危险狡诈。

右边书案的裴飒一脸惊讶,盯着周及空空如也的书案,没忍住问道:“他不用看书就能授课的吗?”

赵嫣对周及的教学方式习以为常,便含笑答道:“周挽澜记忆好得很。胸有千卷,倒背如流。”

裴飒肃然起敬,拿书的姿势都端正了几分。

然而,那书卷拿倒了。

“……”

这下赵嫣明白他那番凶巴巴的“得罪”之辞从何而来了,晋平侯世子竟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纯武夫。

要这样的少年规规矩矩坐在崇文殿伴读,也难怪他会如此闷闷不悦。

赵嫣正迟疑要否出声提醒,便见一道阴影自身后侵袭,越过头顶在书案上蔓延,直至将她整个儿笼罩其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

赵嫣缓缓回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暗色的袍角,视线再往上,便是闻人蔺那张不辨喜怒的俊颜。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赵嫣忙调开视线,佯做认真看书,听见闻人蔺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今日崇文殿,倒是热闹。”

周及方才一心认真授课,直到闻人蔺出声方反应过来,便也抬眼看他。

四目相接,周及依旧端坐如松,不见丝毫怯意。

“肃王殿下!哎哟,都怪老奴!”

崇文殿的掌事太监适时打破了死寂,解释道,“周侍讲暂代少师之职,为太子殿下授课,陛下就将辰正匀出来给周侍讲,武课则挪至巳正。老奴原是亲自去给您回话的,谁知您正巧入宫面圣,这才岔开了。”

掌事太监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赔笑道:“您看这……可否去后殿歇息一个时辰,容老奴给您沏杯热茶赔罪?”

闻人蔺的脾气看起来好极了,目光在小太子低垂的后脑勺上微顿,略一抬手道:“无妨,本王就在此处旁听。”

说罢,他行至先前皇后旁听的圈椅前,堂而皇之振袖坐下,屈指抵着太阳穴示意他们继续。

掌事太监自然不敢劝阻,见周及没有出声反对,于是奉了茶讷讷退下。

周及确实对文墨以外的东西毫无兴致——甚至可以说,有些迟钝。他只朝着闻人蔺略一颔首致意,便接着讲解起来。

殿内看似平静和谐,如果没有忽略那道若有若无扫来的微凉视线的话。

赵嫣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书卷,时不时执笔圈画,纤长的眼睫半垂着,显出几分女气。

闻人蔺端详着她这副好好学生的认真模样,冷白而筋络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膝头,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叩着。

在别人的课上,倒乖巧得很。

别说发病晕厥了,连眨眨眼皮都舍不得。真稀奇。

没由来一声低嗤,轻飘飘落在相隔极近的赵嫣耳里。

她不知闻人蔺在哼笑什么,只觉一半身子凉飕飕的,任凭她再凝神,也无法阻止时辰的流逝。

撞钟声响,一个时辰的文课很快过去。

周及平静起身回礼,将崇文殿交给了兼任太傅的肃王。

闻人蔺放下交叠的长腿,刚要朝赵嫣行去,便见她一溜烟起身,跟着裴飒一同去殿外长廊远眺透气去了。

闻人蔺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顿了一顿,缓缓眯起眼眸。

廊下风铃叮当晃动,阳光浅淡,晒得很舒服。

裴飒倚靠在栏杆上,抱臂与人闲聊:“没想到周侍讲年纪轻轻,与肃王对峙却丝毫不落下风,真是当之无愧的文人风骨。”

赵嫣听了不免失笑。

风骨么,周及自然是有的。世人皆言周挽澜是高岭之花,难下凡尘,只有赵嫣知晓他纯粹是因为略有脸盲,为避免认错人的尴尬,索性闭口不语,等候对方自报家门。

久而久之,便给人一种孤高难近的错觉。

赵嫣收敛心神,戚戚然望着京城远处青灰色起伏的群山,长长叹了口气。

裴飒果然被她这番愁苦的模样吸引了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接下来肃王的课,恐有难度。”

赵嫣适时将话题朝自己预设的方向引。

裴飒不以为意:“骑射是我的强项,对弈和兵法亦略懂,无甚难的。”

“是呢,所以孤才特地请世子为太子伴读,襄助于孤。”

说着,她面露几分凄惶,垂首叹道,“都怪孤身体太弱了,是以在太傅的课上表现得不尽如人意。”

裴飒是个仗义的直肠子,听太子是特意请求他相助的,心里的抵触郁闷已消了大半。

又见小太子神色低迷,便了然道:“他刁难殿下?”

赵嫣只摇首一笑,一副委曲求全的好脾性。

裴飒心中责任油然而生,直言道:“明白了。臣虽不喜殿下柔弱,但该尽之责,义不容辞。”

赵嫣面露感动,待裴飒转身先行入了殿,她才转头对候在殿外的流萤道:“张太医研制的那茶,给孤泡一杯来。”

若没记错,今日的武课又轮到了骑射。

赵嫣最头疼的,便是这门课程。因其不似兵法、对弈那般只需端坐即可,教学时少不了身体接触,还是多留一手准备为好。

皱眉饮下那杯苦茶,待脉象发生了变化,赵嫣再回大殿时步履轻松了许多。

闻人蔺没有去崇文殿后的校场。

殿中的书案已经挪开,腾出一片空地来,闻人蔺正盯着周及坐过的那把椅子,慢悠悠道:“把这脏东西给本王丢了。”

掌事太监擦着冷汗,点头哈腰地命小太监将椅子挪了出去,换上闻人蔺方才坐的那把。

而方才提前进殿的裴世子,正腰腿上各绑一沉重的沙袋,端着一盏茶在角落里扎马步,鼻尖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怎么回事?”赵嫣愕然问李浮。

她不过去饮了一杯茶的功夫,她的“盟友”怎就这样了?

李浮悄声答道:“许是对肃王今日的授课内容不满,裴世子便为您抱不平,主动提出代您对战。然后就……”

说着,李浮摇了摇头:“裴世子的身手绝对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惜对手是肃王,抗了几十招还是败下阵来。肃王说其下盘不稳,得多练练,于是便这样了。”

即便如此,赵嫣对裴飒的好感只增不减。

裴飒说过不喜太子滥好人的性子,可到了关键时刻仍会挺身而出,这份不以自身喜恶待人的忠贞,在人人自危求保的朝堂中颇显得难能可贵。

何况闻人蔺是单手就能压制叛军猛将何虎的人,能与他过上几十招,虽败犹荣。

一阵喑哑的拖动声传来,打断了赵嫣的思绪。

闻人蔺抬手握住椅背,将其拖到了窗边的位置,而后面朝赵嫣坐了下来,交叠双腿抚平下裳。窗边柔和的暖阳斜斜投射进来,一半打在他英挺的侧颜上,一半顺着他的衣裳下摆和靴尖蜿蜒垂下,仿佛勾了一匹金纱。

这样的闻人蔺如去年雪中初见时那般,安静而无害。

“太傅。”赵嫣平静地朝他行了礼,没有半点慌乱躲闪。

闻人蔺抬起眼来,浓长的眼睫便也染了金的光泽。

“看来殿下,是想好如何应付本王了。”

他含着兴味的笑,示意她靠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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