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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六年后,三月初五,湖广省武昌府。

恰逢清明,淫雨霏霏,天街湿,行人恸。

有钱的只在家中宴客,请了乐工百戏作耍,再带着香烛三牲、纸马铺叠的楼阁个童去祭扫,没钱的也打牙缝里抠出些冥纸去拜拜先祖,以至于武昌城的街上人挤人,俱是往城外去的。

这般拥挤,裴慎哪里能骑马入城,只管披了蓑衣斗笠,带着七八个亲卫牵马往巡抚府衙而去。

从平湖门入城,一路往坡子街走,入目所见不是香烛缭绕,就是冥纸正燃。裴慎一时恍惚,想起沁芳来。

……六年了。她应当投胎去了罢。

裴慎的面色像是被纸钱香烛的烟气笼罩着,看不清楚,只是语气冷淡:“传讯回去,叫裴荣照着往年旧例便是。”

陈松墨即刻应了一声,又难免叹息。打从沁芳姑娘尸身被葬在南京老家的祖坟里,爷唯恐南京那头不上心,年年遣了护卫送银钱回去,只管叫裴府请了高僧将水陆法会开起来,又请了道士做度亡科仪。

爷从前哪里信这些,如今倒好,道士和尚一起使,只盼着沁芳姑娘能投个好胎。

陈松墨思及此处,难免又暗叹一声,正欲继续往前走,却见裴慎忽而驻足,只遥遥望着街边檐下。

那铺子是家江米店,近来多雨,哪里有人买米?掌柜便闲散地坐在柜台后头,看着十余个小童挤在堂中躲雨。

全是五六岁的年纪,其中两个穿得富贵些,一个拿百索扎了缠髻,还穿着白裤,似模似样地穿了件宝蓝银条纱小道袍。另一个胖墩墩的,头戴双耳金线帽,身穿大红宋锦。

两人正坐在地上,从身旁放的笪箩里取了野草,只管将自己草茎与对方的别住,再对拉,哪个草茎断了,哪个便输。其余人分站在两人身后,呐喊助威。

“潮生!使劲啊!使劲!”

“官僧不要输!”百信个安翔:

有几个还使诈,一个劲儿喊着“沈潮生!你娘来了!你娘来了!”

沈潮生不为所动,倒是他身后一众玩伴气愤道:“好不要脸!竟然使诈!”,还有几个即刻还以颜色,嚷嚷着“官僧,你爹来了”、“先生来了!”。

官僧一听,冷哼道:“休要骗我!”语罢,只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拽草茎。

沈潮生看着人不如言 僧胖,但他打小营养充沛,力气又大,不似言僧那般全是虚虚的肉,此刻也使出力去拽那草茎。

啪嗒一声,官僧的草茎断了。

言僧愣愣的看着手上断成两截的草茎,瞪大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再来!”

潮生也笑嘻嘻地爬起来,对着他就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趾高气扬道:"你在学堂里背书背不过我,撒尿不如我远,斗草也输,我可不来了。”

他一说话,身后七八个小伙伴纷纷做鬼脸吐舌头,有的还幸灾乐祸地拍手:"官僧输!官僧输!官僧输了还爱哭。”

气的连同官僧在内的八个小童鼠牙咧嘴,有几个性子急的,瞪圆了眼睛就要上来打人,还有几个不服气,嚷嚷着:"斗草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只管叫洞庭湖里的水匪把你们都捉了去!"

裴慎便是听见水匪二字方才驻足望去的,他刚于四川平叛完,班师回返南京小朝廷时,带着二十万大军途经湖广,接了旨意,要他川顶路平了洞庭湖水匪。

如今看来,一帮五六岁的孩子都知道洞庭湖水匪,可见湖广匪患严重。

此刻江米铺内浑然不知有人在看他们,官僧气冲冲的,一想起自己背书不好,挨了先生打,如今斗草也输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恶狠狠道: “沈潮生,你这野种克死了爹!现在你娘要成亲了,她也不要你了!"

裴慎蹙眉,哪家的孩子,好没教养。

那掌柜原在柜台后笑盈盈坐着,听了这话脸色一沉,沈潮生是他东家少爷,他自然要维护一二,只是这官僧父亲却是武昌知府,绝不能得罪了去。

掌柜正想站出来和个稀泥,却见潮生嘴角抿得死死的,只盯着官僧,像一只凶狠的小狼。官僧被盯怕了,外强中干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你胡说什么!”跟在潮生身后的玩伴彭玉气红了脸。

潮生分明是不高兴了,却敛了神色笑嘻嘻的: "官僧,你输了就骂别人是野种,那你在学堂里背不出书,先生可有骂你是野种?”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官僧气得两颊通红,提起拳头就要冲上来,他身后的几个玩伴也多是哪家知县、经历的哥儿,纷纷攥起拳头往前冲。

“去拦 一拦。”裴慎吩咐道。

陈松墨一时发怔,不知爷为何突然对几个小儿打架感兴趣,便点了两个长相凶恶的亲卫,想着上去吓一吓这帮小儿便好。

两个亲卫刚走到门口,却听得沈潮生大喝一声:“胆小鬼!敢不敢跟我出去打!”这铺子是他娘的,可不能打坏了。

“有什么不敢的!”官僧今年六岁,比沈潮生还大一岁,雄赳赳气昂昂踏出了江米铺的大门。潮生紧随其后,众人簇拥着这两人往外走。

见要打架,掌柜急坏了,匆匆奔出来,喊着“莫打莫打”,又拿了丝窝虎眼糖、琥珀糖给他们吃。

潮生和官僧都是富贵出身,哪里稀罕吃糖?独独潮生身后几个玩伴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琥珀糖。奈何潮生没发话,众人也没上去拿。

宫僧笑话了几句“穷酸”,便理也不理掌柜,只管带着人出了门去,潮生还笑嘻嘻道:“东叔,你可莫告诉我娘。”说罢,也带着人一溜烟跑出门去。

掌柜苦着个脸,心知潮生这小鬼多难缠,又聪明又顽皮,若违了他的意,只管变着法子整治你。可偏偏夫人才是他东家啊!

思索再三,掌柜张东到底遣了个伙计去报给东家,只说少爷跟武昌知府之子打起来了。

潮生刚出门,望见檐下两个大个子站着,脸上还有老大一道疤呢,着着就凶。他一点也不怕生,笑嘻嘻招呼道:“二位叔叔,可要来我家买米?”

两个亲卫面面相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裴慎。潮生本就机灵,顺着两人的视线,一眼便望见站在街旁的裴慎。

数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为首的虽蓑衣斗笠,却依稀可见青金瑞麟绸直缀、白玉腰带,云凤四色花锦绶,一看就是个富贵公子。

潮生见了他,只管在檐下,隔得远远的,招呼道:“这位叔叔若要买米,只管来沈家江米店,”语罢,想起阿娘说的,学舌道:“固始的、光州的、什么地方的米都有。”

这伶牙俐齿劲儿,倒与沁芳相似。

想起了沁芳,裴慎再无笑意,只淡淡嘱咐了一句:"休要打架,早些回家去。"语罢,牵着马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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