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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102章

真相

北阙的大部分人都散了出去, 整个院落安安静静,大门紧闭,树荫婆娑, 只有日光依稀落在地面上闪烁出零星光点。

西厢到处弥漫着药味,一侧的厨房内还热着一盏温热的药炉。

戒律就休息在靠近厨房的那一间厢房内。

如今门窗紧闭,原本照顾他的陈菲菲熬不住去隔壁休息了,如今屋内天色昏暗, 药味弥漫, 右侧的大床上帷幔落下,只依稀能看到被子下鼓出的一道身形。

那突然而至的影子站在门口盯着那道身形许久,好一会儿才缓缓上前, 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帷幔上,露出一个清瘦的身形。

他伸手握着帘子, 眸光在崭新的白色帷幔上扫过,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死了是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屋内骤然响起。

屋内安静地只剩下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那人微微抬头,半亮的天光落在那张白皙清瘦的脸上, 那张温柔的脸颊上, 眉眼弯弯,露出一丝轻松笑意。

与此同时, 一道影子从门缝中斜露出来。

大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露出一张清冷疏离的脸,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像明月照积雪,看的人肌骨生寒。

正是唐不言。

本该睡下的人正站在门口看着床前站着的那人。

“明,明朗中。”身后的王新看着屋内突然出现的人, 嘴巴磕巴了一下。

明庭千并未回头, 松开手指的帷幔, 口气是说不出的轻松和冷静:“他死了是吗?”

唐不言眸光沉寂,眉心微微蹙起,那张清冷疏离的面容在此刻宛若寒色青苍。

“是,他早就死了。”王新先一步上前,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之人,缓缓说道,“他胸前伤口直中心脏,自然活不下来。”

明庭千眨了眨眼,脸上露出轻松地笑来:“那就好,那是我想多了。”

唐不言似有千言万语在喉结中涌动,可到最后只剩下那尘埃落定的绝望,最后缓缓闭上眼,一手紧紧的拽着门口,指尖泛出惊人的白色,长长的袖口垂落下来,随后挺拔的脊背微微弯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单薄清瘦的肩膀因为紧张耸起,尖锐的肩胛骨就突兀显了出来,那件青色的长袍安静垂落在门槛上,因为主人的病弱而剧烈颤抖。

“少卿。”

“三郎。”

明庭千脸色大变,上前一步,却又突兀停了下来,盯着唐不言泛出古怪血色的颧骨,声音微微颤抖:“扶少卿去一旁休息,去倒一杯热水来。”

王新连忙伸手扶着他的手臂,但很快手腕就被人缓缓搭上,最后用力推开。

那只宛若玉雕的手在此刻就像一块寒冰,皮肉是触手可及的寒冷,可当他用力握在自己的手心,内里地滚烫便奔腾地涌了出来,几乎能灼伤王新的手腕。

“少卿。”王新心中一惊,不由弯腰,想要仔细看着这个一直垂首之人的面容。

“不碍事。”唐不言微微侧首,声音沙哑说道,“你去叫司直回来吧。”

王新犹豫,看了一眼一直盯着唐不言看的明庭千,折中说道:“要不,我去把菲菲叫醒,让她去找人。”

唐不言呼吸微微加重,带着灼热的气息,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可神智却格外清醒。

“不必。”他一开口便觉得喉咙中似乎有血,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坚持说道,“他不会害我的。”

王新更加犹豫了。

——少卿的脸实在太白了。

这几个月的相处,唐不言总是运筹帷幄的镇定模样,有时也跟着北阙的人熬大夜,经常令众人忽视这人病弱的外表。

——司直叫他小雪人,当真是,是言符其实。

明庭千见状笑了起来,安抚着王新:“我与少卿多年同窗,少卿对我有再造之恩。”

唐不言闻言,抬眸看她,那张脸就像蒙了一层霜,越发衬得眉眼漆黑。

“我不会伤害他的。”明庭千温和说道,翩翩郎君,如沐春风,口气是说不出的认真。

王新抿唇:“那我扶少卿进去。”

唐不言摇头,搭在门框上的手用力,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曲起:“我自己进去。”

久病的人都会有点傲气,更别说这人是唐三郎。

王新一口气悬着,不错眼地唐不言慢慢入了屋内,最后安然地站在明庭千面前,轻轻吐出一口气,却看着穿着绿衣服的唐少卿,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陈安生上个月回来在嘴里念着的一句话。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我还是去找菲菲。”王新实在不放心,只好先快走几步去敲陈菲菲的门,把人叫醒。

唐不言似乎总有一个办法让你忽略起病弱的身躯,只看到坚韧的筋骨,不屈的瞳仁。

“这是少卿布的局?”明庭千好整以暇地问道,并没有任何害怕慌张之色。

“只要放出风声他还活着,谁第一个人,谁就有最大的嫌疑。”唐不言低声说着,瞧着并无任何异样。

明庭千看着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地笑来:“那少卿是什么时候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的。”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一动:“昨夜我见了郑侍郎。”

“原来如此。”明庭千神色恍惚,随后又释然一笑,摇了摇头,“是立明啊。”

—— ——

天色微微发白,沐钰儿和唐不言从弥勒佛殿中出来,各自沉默地走在回廊上。

“这是凶手第一次在现场留下这么多证据。”沐钰儿走了几步,突然说道,“少卿觉得这是为什么?”

唐不言跟在背后,慢条斯理说道:“凶手杀人不再如前三次一样,是精心布置,他被莲昭的事情激怒了。”

“莲昭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超过五个时辰。”沐钰儿摸索着腰间大刀的刀柄,“知道这个事情的人除了凶手,也就是相国寺的人,而且相国寺的人也未必全都知道。”

沐钰儿踩着脚下的竹影,沉吟片刻说说道:“小队长的名单少卿也看到了,相国寺的三位澄字辈都在这附近打转过,澄静是第一个,也就是丑时快结束的时候,澄明是第二个,寅时快结束,之后是澄心,卯时还差三刻,人就是那个是被发现的。””

唐不言盯着沐钰儿的后脑勺:“戒律死完时间大概是在丑时快结束到寅时快结束,也就是两个时辰不到,这样的时间可以杀一个会武功的戒律吗?”

沐钰儿仰头想了想:“戒律武功还行,殿中也有打斗的痕迹,但不激烈,说明凶手攻击他时用了一点办法?”

“什么办法?”唐不言的目光时不时在晃动的发带上飘过,嘴里不解问道。

沐钰儿停步。

唐不言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少卿为什么老是走我后面啊。”沐钰儿转身慢吞吞,仰着头问道。

唐不言看着她无辜的大眼睛,莫名语塞,有些狼狈地说道:“司直走路太快了。”

“哦。”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伸出左手来,“少卿看我这边。”

唐不言视线便也跟着看过来。

“看看我这里有什么。”手指来张牙舞爪动了动。

像一只绵软软的猫爪儿。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瞳仁微微避开,却还是认真扫过她的手心:“有什么?”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把手掌靠得更近一些:“少卿再仔细看看嘛。”

唐不言便盯着越发认真了,只是还没看出的所以然来,右耳突然听到一个响指,不由瞳仁微微一缩,下意识朝着右边看去,随后左侧的脖颈就被人用手背软绵绵地敲了敲。

“就是这样!”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响起,“声东击西。”

唐不言脖颈僵在远处不动弹。

沐钰儿常年练武,就连手背都是滚烫的,落在脖颈处恰恰卡着跳动的脉搏,无知无觉的心跳在此刻莫名加快。

“我没用力气啊。”沐钰儿见他保持姿势不动弹,立马凑过来,小心问道,“弄疼你了。”

——总不会把小雪人打碎了吧。

她嘟囔着。

“没有。”唐不言垂眸,淡淡的酒曲香味迎面而来。

沐钰儿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就像小猫儿巡视领地一样,最后盯着刚砍了一下的脖颈处。

那目光太过认真,唐不言长睫微动,最后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司直看好了吗?”

沐钰儿猝不及然被人逮了正着,眨巴眼,最后站直身子,笑眯眯说道:“看好了。”

——理不直气也壮。

“司直为何觉得戒律戒律是这样被制服住的。”唐不言微微侧开身子,平静问道。

沐钰儿哦了一声:“因为有一侧的烛台有一个是歪的。”

“许是打斗的时候弄歪的。”唐不言反驳道。

沐钰儿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打斗是绝不可能只弄歪一个烛台的,而且戒律这么大高个,这要打起来,把半边烛台掀翻都很有可能,但这样动静也太大了,我们在丑时过半就知道戒律不见了,而人很有可能是死在丑时快结束到寅时快结束的时间死的。”

唐不言蹙眉:“那不是也可以说明,人其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的。”

沐钰儿点了点头,背着手绕着唐不言打转。

“可以这么说,陈策是从后院查起来的,但也派了人去前殿,虽然千牛卫滞留在相国寺的人不多,不可能雷厉风行把所有殿宇立刻派去去看,只能是一处处排查,这样就很需要时间。”

唐不言点头:“确实如此,之前小队长说他们是从后往前,一个个检查过去的。”

“那就再说天王殿,这是相国寺首殿,占地极大,又靠近山门,所以前后布置精细而庄严,目前我们得知在小队长来之前,澄字辈的三位检查的是大雄宝殿到山门的位置,另外三位则是观音殿到舍利塔的位置,等于一人一半。”

沐钰儿走到唐不言身侧,歪着头问道:“小队长刚才给的证词,少卿还记得吗?”

“澄静去的是右边善字门,澄明去的左边恶字门,澄心天王殿和山门正中的那条路去检查,所以有机会靠近这里的人,不外乎这么几人。”唐不言神色微动,“恶字门挂着一个鞭子。”

“不过澄明不会武功。”他很快又自己反驳道,“很难制服人高马大的戒律。”

沐钰儿点头,走到唐不言面前,背着手,笑眯眯说道:“所以,我大胆猜测,今日其实两个凶手都来过这里,甚至我们都见到了。”

唐不言抬眸看她。

“在戒律不见之后,陈策反应很快,虽然人少,但还是立马让相国寺到处都是走动的人,所以今夜整个相国寺内到处都是僧人和千牛卫,凶手在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在做到和前三次一样,抹去所有证据,并且悄无声息离开。”

唐不言点头:“凶手不可能再一次悄无声息离开,但当时他身上应该有血,衣服不能穿在身上……”

他声音一顿,呼吸微微挺住,冰白的脸在头顶烛火的照耀下,好似当真如冰冷的霜雪。

沐钰儿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绕道他背后,小声说道:“我们之前怀疑了好多人,但大都在僧人身上打转。”

唐不言沉默着,眼珠微动,最后落在沐钰儿倒映在自己脚边的影子上。

“相国寺的人能走遍所有地方,那……”沐钰儿走到唐不言面前,抬头看他,“户部的人不可以吗?”

唐不言盯着那双琉璃色的眼珠。

沐钰儿不笑时,便有种近乎锋利的湛染,秋水澄流,不可绕指。

“礼部的人在舍利大会前一个月就来了这里,时间很早,而且礼部承办两种大会,不论是对相国寺的建筑,还是其他安排一定了如指掌。”她继续说道,“就像我们不会怀疑他们一样,千牛卫对的注意力也不会在他们身上。”

唐不言脸色白的有些吓人,可眸光却又精亮。

沐钰儿看着他沉默,最后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之前草堂寺的小沙弥说过,把性空引走的那张纸条上有个味道,少卿记得吗?”

——“有点像香烛的味道,但好像要淡一些,还有点莲花的香味。”

“今天我好像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沐钰儿目光在回廊四处扫过,竹影晃动,假山林立,还未大亮的天色下是安静的庭院。

这里安静庄重,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最接近神佛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四起惨绝人寰的命案。

“张一说过相国寺的香是特指的。”她说,“我之前还惊讶好像闻不住什么味道,但又觉得好闻,直到今夜有人打翻香炉灰,那味道成千上万地堆积在一起,小沙弥当时描绘不出的味道便清晰地落在我脑海中。”

——那是一种格外清淡的香味,混在浓郁的麝香中,偏又带着一点佛家神圣的滋味。

相国寺的香,名满天下。

唐不言嘴角微动,却又沉默地缓缓闭上眼。

他脸色极白,就像霜雨风急,层冰积雪,可偏偏眉宇间在短暂的失神后是冷峻的沉默。

“其实我们可以找一个验证人一下。”沐钰儿不忍看他这样,不由微微移开视线,“少卿……”

她喊了一声,偏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两相沉默着。

—— ——

紧闭的大门被一把小刀微微插入,随后门栓就被人熟练地点开。

屋内之人睡得并不安稳,很快便惊醒过来,警觉喊道:“是谁?”

那刀停在原处,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是我。”门口传来一个清冷疏离的声音,“郑侍郎。”

郑行端脸色微变,随后连忙起身理了理衣服,快步前去开门:“唐少卿。”

门口正站着唐不言和沐钰儿。

“你,你们怎么来了?”郑行端看着面前两人,心中警惕不减,只是谨慎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官员都是住在东苑,此刻众人还未清醒,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一片,只依稀能见着微光照亮一切。

“进去说话吧。”沐钰儿压低嗓子,低声说道,“我们是有事来找您的。”

郑行端蹙眉,下意识开始和稀泥:“找我?我昨夜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唐不言抬眸注视着他:“您和康成什么时候认识的。”

郑行端脸色微变:“你,你们是来找……”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许是有人醒了,沐钰儿立马把人推了进去,随后拉着唐不言躲进屋内,最后大门轻轻合上。

郑行端怔怔地站在那里,眸光失神地看着不速之客。

“我们是想问一下你昨夜连夜见的人是明郎中吗?”沐钰儿开门见山问道,打量着面前之人。

郑行端的衣服完好无损穿在身上,显然不是刚才匆匆披衣起来,头发略微有些凌乱,却还未散开,说明人在床上躺过,却没有休息,只是翻了几个身,眼下有显眼的乌青,面容憔悴,神思恍惚。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郑行端回神,背对着他们,慢慢吞吞走到一个矮椅上坐了下来,再面对他们时,显然镇定了不少。

“因为昨夜相国寺又出了一起命案。”沐钰儿淡淡说道,“这是第四起命案了,每一个人都死相惊人,惨绝人寰,凶手必须绳之以法。”

郑行端抬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听说了,说是净业寺的戒律长老蒙难。”

“嗯。”沐钰儿踱步,却又并不靠近,只是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郑侍郎有何感想。”

郑行端垂眸,捋了捋袖口的花纹,熟练说道:“刑部一定配合北阙破案。”

沐钰儿扬眉,显然对这种说法听多了,想也不想说道:“郑侍郎临危受命,按理也该是以你为先而已。”

“我比不得司直。”郑行端淡淡说道,“我办案多亏了不萌,此次也是以他为先。”

“司直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事情吗?”他先一步打断沐钰儿的话,另起话头,“我知道了,我等会就和不萌一起去找你们。”

沐钰儿打量着面前之人,扭头去看唐不言。

郑行端明显心事重重,却不愿和他们多说。

“你昨夜来找康成……”唐不言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捏紧,“你见到人了吗?”

他声音沙哑,语气却不想绕弯子。

郑行端闻言沉默:“我昨夜只是累了,但又不好意思这样说,这才说来找人的。”

“你之前突然要不萌去找一个十年前的血案。”沐钰儿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压低,紧盯着面前之人,“你找到是远在长安的萧家血案,你为什么要找个案子,十年前你应该已经来到洛阳才是。”

“道听途说,好奇而已。”郑行端显然咬紧这个事情,不愿多言。

唐不言咳嗽一声,却又顾忌外面陆陆续续响起的声音,只是握拳紧抵着唇角,把这个咳嗽生生忍了下去,发白的指尖在微亮的日光下近乎透明。

“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你还想护着他。”沐钰儿咬牙说道,“死了四个人了,甚至牵连了一个无辜的小孩,那个小孩只有五岁。”

郑行端倏地抬眸,错愕地看着她,一张脸刹那间白了下来。

“莲昭和当年萧家旧人一样被人挂在悬梁上,四肢放血。”沐钰儿紧盯着他,一字一字说道,“他是为何死的,你该清楚。”

屋内陷入古怪的沉默,外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过来,但隐隐能感觉出人心浮动的不安。

四具狰狞恐怖的尸体,不知是谁的凶手,谁也不知道那把黑暗处的刀何时会落下,会落到何人身上。

恐惧,不可避免。

“不是的,未必是他杀的。”郑行端口气发虚,最后伸手捂住脸,压低声音,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恐惧,奔溃说道,“他人很好的,司直没见过比他还温柔的人,他,他真的不是坏人。”

沐钰儿沉默。

“昨夜……”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沙哑开口,声音近乎嘶哑,“你见到他了吗?”

唐不言面无表情看人时,冷淡的眉眼微微下垂,漆黑的眸光就像千里风雪,压身衣冷,冻得人心中战栗。

“我……”郑行端放下脸上的手,抬眸,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嘴角微动,最后轻声说道,“没有。”

——那间紧闭的漆黑大门在他面前无言而立,他心中惴惴不安,直到没多久外面传来响动,他隐约听到不安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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