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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78章

再审

月明星稀, 月华流照。

整个仁和坊都被夜色笼罩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偶尔屋内有烛光闪动, 似有人影闪过。

思明街是主街,也是人口最密集的一条街道,整个仁和坊鱼龙混杂,光是外邦人就占了一半的位置, 坊正为此也配备了说不同外邦话, 定居在这里的外邦人作为大者,以防不时之需。

子时的鼓声刚刚敲响,武侯捕正带队维护治安, 大小者皆被分成三队,每一个时辰便会巡逻一次。

就在此时, 坊门口出现一辆马车,马车宛若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安静的街面上, 马蹄奔腾落地,却没有发生咚咚声响。

夜色如潮披在那辆悄然而至的马车上, 裹着车厢的绸缎在如华月色中闪着流水般的光泽, 那朵傲然绽放的梅花被流光闪耀,在夜色中幽幽绽放。

武侯捕目光凝重地看着来人, 驾车之人身形高大, 竟能完完全全把车厢挡住。

车厢头顶挂着的一盏气死风灯在如此快速的车速下依旧稳然不动, 车檐下两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照出驾车的那人黝黑的面容。

——是一个昆仑奴。

武侯捕搭在剑鞘上的手握紧,还未说话, 就看到驾车之人手中认出一个东西。

他下意识接过, 低头一看。

只见漆黑令牌上是一个硕大的玄武标志。

“北阙办案, 速速让开。”马车逼近众人,车辕上的昆仑奴压低声音说道,顺手捞回令牌,往车厢内扔回去,铜铃大的眼睛扫视众人,威严十足,“不许声张。”

武侯捕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最后落在车厢身后的那朵梅花图腾上,眯了眯眼睛。

早就听闻唐阁老家的三郎君如今出任大理寺少卿,兼任北阙司长。

“这谁啊。”身后的小者不悦怒骂着,“大晚上还敢驾车出门,态度这么嚣张,要不要跟上去,把人拦下来。”

武侯捕收回视线,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了吗?”

“啊,看到人了啊。”那人懵懂问道。

“蠢货。”武侯捕冷哼一声,继续朝前走着,“记住,你们刚才什么都没看到。”

身后的小者们被这话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洛阳一百零八坊,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仁和坊武侯捕,没必要掺和上面人的事情,没看玄武大街上的金吾卫都把人放进来了吗,真要出事了,前面金吾卫顶着,后面他们顶多挨顿打。

挨顿打总比丢了性命好。

武侯捕心中分得灵清,便不再纠结此事,继续朝着既定的路线走着。

万籁俱寂,经过那个小插曲,仁和坊重新陷入安静之中,裹着布条的马蹄再一次入了夜色中,朝着更深处的主街走去。

沐钰儿手指摸索着令牌,手边是那张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神色倨傲矜贵,便连赏花时也不肯微微低头,身侧的那个小郎君倒是好脾气,捧着牡丹花,眉眼弯弯,笑的腼腆羞涩。

“时间对不上。”唐不言半个身形靠在隐囊上,头顶的夜明珠温柔的光亮,系数落在他散落的衣摆上,余下的那点幽光才落在小半张的苍白脸颊上。

沐钰儿沉吟,盯着那个小男孩的脸:“可实在长得太像了。”

“少卿若是看到那人也会觉得太像了,可以说一模一样。”

唐不言握拳咳嗽几声,好一会儿才止住咳,伸手揉了揉额头:“麟德元年,中书令许敬宗陷害其联合宰相容成游韶、宦官王伏胜谋反,坐罪赐死,那一年二十二岁,若是他能活到现在,也该有三十八岁了。”

沐钰儿凝眉,也跟着不解:“可那人瞧着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唐不言手臂搭在膝上,手指随意点了点袍子上的花纹:“你可有查过高足酉一家人的事情。”

“查过了。”沐钰儿说,“王新说高足酉一家是高丽人,出生辽东平壤,但其实一直在大周境内活动,山南道和河南道来回游走,所以本该登记在户部,但他们这次是以工匠的身份来的洛阳,便都登记在工部。”

“高足酉随父亲一直在大周学艺,二十二岁娶妻,妻子是山南道的一户绣房人家出身,儿子出生后,两人一直在兴元府定居,高足酉本人手艺远近闻名,这才被工部召见,在一众工匠中脱颖而出,负责天枢雕刻。”

“他妻子是山南道人,刺绣手艺,确实很好。”沐钰儿垂眸,伸手扯了扯唐不言袖口的那个花纹。

“我觉得与你衣服上的花纹工艺不相上下。我看菲菲穿过,说是纭裥绣,乃是宫廷里传出来的绣法,如今只有霓裳阁里才有的买,一件衣服可要二两银子。”

唐不言顺势看了过来。

沐钰儿的手指正忍不住摸索着牡丹花纹上的毛绒。

这是一簇牡丹宝花纹,用的是压金绣,边缘是金丝勾勒,内在的花纹一针一线,打磨出毛绒感,幽光一照,越发显得逼真。

“唐家有三位大绣娘,余下六位小绣娘,其中三位大绣娘中有一位年纪稍大,乃是高.宗朝尚宫局退下来的司制女史,我的衣服大都出自她之手。”

沐钰儿嗯了一声,扣了扣边缘的金丝:“怪不得,瞧着就和外面的衣服不一样。”

唐不言不得不把袖子抽回来,免得猫爪子把丝线全都勾出来。

“纭裥绣确实是宫内的绣法,但早已过时,乃是高.宗朝的东西,因为……几位皇子相继出事后,一些绣娘被遣散,有些人便开了绣坊维持生计,这个手艺也就流传出去了,但这样的一块绣布,绣好之后在市面上卖也要五十个铜钱,也算难求。”

沐钰儿听得连连点头:“那不是很贵,那我怎么瞧着高足酉家很穷的样子啊。”

“所以司直确定是这个手艺?”唐不言问。

沐钰儿点头,随后又摇头,直接说道:“还是少卿亲自去掌掌眼,我也是看菲菲的衣服才知道的,我一开始看就觉得她绣得很像菲菲说的那回事,但少卿你这么一说,这东西能这么发家致富,高足酉家中这么穷,我又开始不确定了。”

唐不言垂眸,看着又一次无意识摸过来看他袖口花纹的人。

——小猫儿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

“你直接过去,就不怕打草惊蛇。”他低咳一声,视线微动,随口问道。

沐钰儿眉心微动,慢吞吞抽回手:“高足酉是内奸,现在刚好出其不意,诈一下,若不是内奸,现在过去不过是刨根问底。”

“司直把内奸锁定在毛婆罗身上。”唐不言抬眸问道,“若是王新和张一去他家并没有发现什么呢?”

“高足酉当日所在的位置,只是开窗的第一步,其实那个位置谁都可以碰到,重要的是后续的开关,只有龙首是操作的地方。”

整个甬道入口在外面的麒麟,出口在龙首,大小开关的操作也都在龙首。

沐钰儿沉默片刻,继续说道:“王新之前去工部除了查高足酉的,还顺便把其余几个大监都翻了一遍。”

唐不言倚靠在车壁上,安静地看着她,头顶夜明珠的光落在瞳仁中,沉静而温和。

“波斯来的阿罗撼无儿无女,家中只有两个妻妾,陛下赐宅在积善坊,说不好和少卿是邻居呢。”沐钰儿靠在茶几上,一只手随意耷拉着。

“虽然他自洛阳西胡中名望很高,但实际上他在碎叶镇的时间可比在洛阳还要长。”

唐不言颔首:“阿罗撼自波斯流亡而来,肩负复国大计,自然无心儿女情长之事,他愿意接过天枢的重任,为陛下募集重款,也只是为了增加在陛下心中的筹码,希望大周可以借兵复仇。”

“泉献诚携妻并一儿一女自二月来洛阳,如今定居在敦行坊。”

“他是奉敕来使,后来被陛下兼任为押运铜铁之事。”唐不言解释道。

沐钰儿眨巴眼,继续说道:“至于毛婆罗,他是几位大监中除阿罗撼中最早来洛阳的一个人,自称是东夷人,工部的人说他十有八九是日本人,只是日本人对外不好听,便自称是东夷人。”

“日本国之前是倭国,名字来自汉朝,但中原自来自赋天.朝上国,在此之前,对外邦之人并不算友好。”唐不言淡淡说道,“他自诩东夷人想来是为了避开这样的歧视。”

沐钰儿咳嗽一声,立马把他的话打算。

唐不言似笑非笑看了过来。

“不好这么说的,陛下有意打造万国来朝的天.朝上国的辉煌,对内对外都是一视同仁,如今朝野上外邦人当官也是比比皆是,少卿这么说……”她估摸了一下,委婉说道,“容易被骂的。”

唐不言只是笑了笑,温和说道:“司直之前的话还未说话,毛婆罗家中情况如何,住在哪里。”

沐钰儿这才继续说道,脸上露出意味深长之色:“毛婆罗如今定居在归德坊,家中妻儿因为体弱,不能长途跋涉,全都在日本。”

唐不言眉尖微动:“他的家眷不在洛阳?”

沐钰儿点头,凑了过来:“奇怪吧!所有大监的家眷都在这里,我听工部的人说向他们这些外邦人担任重要差事后,是要把妻儿全都接过来的,可毛婆罗却没有接过来,而且我看工部的意思是上面的人也说不用,他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唐不言神色凝重。

“上面?那个上面?”

沐钰儿摇头,讪讪说道:“和王新对接的是个小吏,他嘴里的上面,撑死了只能哼哧说起书令的名字吧,只是现在太多线索指向毛婆罗。”

天枢的设计图纸只有他和工部的人有机会接触到。

天枢的实际负责人是他。

当日也只有他借着惶恐,靠近过龙首。

甚至,也是他有意无意把众人的视线看向高足酉。

一个从不在明面上出现,却又时不时在众人嘴里出现的人,实在不太像能和此事脱离关系。

唐不言沉默:“萝羽是王家后人,但她说自己的阿耶是日本人?”

沐钰儿点头:“许是被收养了吧。”

“宫中女官两代中不能有外族人。”他淡淡说道,“若是收养她的人真的是日本人,她进不了公主府。”

沐钰儿眨巴眼:“但她叫人阿耶,所以两人未必是真的父女关系?”

唐不言沉默片刻,眉心一簇:“若是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的推测也没有问题,她的阿耶很有可能就是毛婆罗。”

马车就在此时,停了下来。

“等他们二人自毛婆罗家中回来再说。”唐不言说道,手指掀起一侧的窗帘,看向紧闭的大门。

“高足酉哪怕不和此事有关,也该和宫廷旧事有关。”唐不言松开手指淡淡说道。

沐钰儿歪头:“少卿这么笃定,我本猜想小孩子是夫妻两人抱回来的,就跟莫白一样。”

唐不言的手指点了点茶几上的画像的右上角的题字和时间。

——永徽三年春三月二十一日,牡丹园姹紫嫣红,特留画纪念。

“永徽三年,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一直随王皇后生活,这张画像的时间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沐钰儿点头:“然后呢?”

“王皇后极度厌恶入画,宫内除了惯例入住中宫时,要的一副皇后册封图,一直不曾画过其他画像,之后王、萧伏诛,两人宫殿更是付之一炬,至今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

“你是怀疑东西是假的?”沐钰儿沉声说道。

“若是假的,那人对这段往事格外了解,甚至见过这些人,若是真的……”唐不言声音微微一顿,“那便是这段往事中的某一人。”

沐钰儿盯着画中小男孩的面容看:“世上难道真的有一模一样的陌生人。”

唐不言沉默。

“我先去看看,少卿在这里等我。”

—— ——

马车停在一个小巷口,他对面就是一扇禁闭的大门。

桃符被风吹日晒早已褪色,大门上的门神也只剩下一点黏力,颤颤巍巍地挂在门上。

夜色笼罩这个这座安静的小院。

门内,一个高大的身形正坐在大院的石凳上,他周围并没有点灯,整个人完完全全融入到夜色中。

只一点幽幽的旱烟头发出微弱的光,那人轻轻吐出一口,烟雾缭绕,气味呛人。

这个小院并不大,院中被各种各样的家具挤满,显得格外拥促,那身形在唯一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佝偻着,就像辽东寒冬深林中被迫躲避的壮硕黑熊。

“郎君。”半阖着的主屋大门被人小心推开,随后是竹杖点地的声音,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缓缓走来,“怎么还不睡觉。”

她声音压得很低,朦胧夜色照耀下正是之前和沐钰儿打过照面的盲眼妇人。

那沉默多时的身影也紧跟着动了动,快走几步,把人扶过来。

那影子落在男人粗黑的眉毛上,赫然是高足酉。

“睡不着。”他叼着那长长的烟杆子,含含糊糊说道,把人安置在唯一的石凳上,自己则掏出一个小马凳,高大身形窝着上面。

“把你吵醒了?”高足酉低声说道。

盲眼妇人伸手摸了摸高足酉粗糙的脸:“我也睡不着,自从来了洛阳,我便一直都睡不着。”

高足酉叹气:“天枢马上就好了,好了我们就带着阿正回家。”

“回去,能回哪里去。”盲眼妇人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我就怕毛婆罗那混蛋,利用完我们就把正儿的事情捅出去。”

高足酉粗黑的眉毛立刻皱起,手指捏着烟杆,整个人阴沉着。

“我苟且多活了这么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他却还小,我只想让他过个正常人的日子,怎么,怎么就这么难啊。”盲眼妇人垂泪,啜泣道。

“也不难啊,不如和我们合作啊。”

一个笑眯眯的声音自两人头顶响起。

高足酉猛地起身,看向出声的地方,顺手把夫人挡在身后。

一个圆溜溜的脑袋自墙壁上冒出来。

“沐司直?”高足酉盯着那影子好一会儿,才犹豫问道。

“是之前来的那位女郎?”盲眼妇人敏锐问道。

沐钰儿半挂在墙上的身子立马往上提了提,随后坐在墙角,晃了晃腿,笑眯眯说道:“是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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