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执安就此来到琉璃居前。
琉璃居门房以及几位特意调遣而来的护卫,看到陈执安气质超群,仪态俊美,还以为是来了哪一座大府的公子,上前请安询问。
陈执安自报名讳:「我想见王衍。」
门房匆匆前去禀报,不多时已经有一位管事出门,前来迎接。
那管事将陈执安带入琉璃居。
晌午之后,天上云雾渐少,云雾中又隐隐绰绰有个太阳,照出熹微光芒。
可哪怕是微弱的阳光,照在那些琉璃瓦上,瓦片仍然熠熠生辉。
每一片瓦上都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有祥云朵朵,又有瑞兽奔腾。
沿着许多琉璃造景行走,时不时就能看到镶嵌着白玉的浮雕,大气非凡,奢华到了极致。
李家府邸都称得上豪奢万分,可比起这琉璃居,可还有巨大的差距。
怪不得许多世家人物丶商贾巨富要以这琉璃居为范本建造院落。
可陈执安看到如此华贵景象,眼中却波澜不惊,眼中好像极力压抑着怒气。
二人到了琉璃居中另一处院子。
院中泠泠水声破开秋阳,一方活泉自黄铜蟾蜍口中吐出,雾气蒸腾,笼罩这一出院子,让这一处院子如同仙境。
陈执安穿过月洞门,就看到王衍浸泡在温泉中,手中拿着酒盏,正看向陈执安。
他脸上还挂着几分阴郁,却还有些意外。
「倒是稀客。」王衍道:「陈执安,你来寻我,倒是令我有些意外。
我闭目想了许久,却不知你来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池边一方桌岸上,指了指这院中温泉道:「这温泉水自万里之外的泰湖,借用一品灵宝【温壶】运来此处,颇为难得。
你这温泉浸泡身体,去困脱乏,蕴养肉身,清静元神丶神蕴……
陈执安,你算是个人物,不妨也下着池水中,泡上一泡。」
陈执安却微微摇头,眼中的怒气好像终究压不住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温泉,忽然开口……
「《太白山誓杀姑岚王衍檄》
姑岚王氏,簪缨三十世,食禄承恩,本应守节砺行以报悬天。然其嫡脉王衍,豺狼其性,蛇虺其心,仗紫绶虎符之贵,行屠戮苍生之恶!十三峰青峦化焦土,八千户炊烟作磷火,杀良冒功之罪,上干天听,下绝人伦……」
「住口!」
王衍听到陈执安竟然诵念那篇檄文,眼中骤然怒火勃发。
他身上一道狂暴的气势爆发出来,便如同暴雨龙卷,朝着陈执安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这琉璃居中,又有数道神蕴死死锁住陈执安。
但凡陈执安稍有异动,便会立刻出手杀了他。
陈执安眯着眼睛,又见不远处有一张太师椅,正朝着那池水。
他毫不胆怯,踏步而去,大马金刀坐在那太师椅上。
「王衍,这檄文所言是否属实?」
「那青鸾峰,黄脉山……连同十三座山的山民,都被你杀了?」陈执安气势汹汹,怒声质问。
「这人有病?」王衍紧皱眉头,正巧心中的郁气无处发作,下意识想要就此下令,杀了这陈执安。
可旋即他又想起那一日在南城城门口上,吹来的那一阵大风,风中闪动的雾气与剑气,想起死在那剑气之下的几位安国公府玉阙门客……
「陈执安敢孤身一人前来琉璃居,如此有恃无恐,必有倚仗。」
他心中这般想着,脸上却冷笑说道:「陈执安,京城中人总说你也想要执印。
怎麽?如今你尚且还不曾拿下那陆吾鉴,不曾成为巡视天下世家的人物,就要为天下生民张目了?」
王衍话语至此,眼中的讥嘲几乎要满溢出来:「你前来这琉璃居中质问我,又是以什麽身份?
你莫要忘了,你不过区区一个八品澈衣郎,八品勋阶并无实职,这样的人物在我王家眼中不过是稍大一点的臭虫……甚至不是我王家士人之眼。
你今天跑来质问我,着实让我笑掉大牙。」
陈执安眉头拧在一处,眼中怒火汹涌。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说道:「我儿时在苏南府时,岐黄街街口有一个卖糖人的妇人……
那妇人六十馀岁的年纪,我每次路过街口,她都会给我几块糖人残渣。
眼中含着希望,又含着笑意,后来……我父亲外出,便时常将我托付于那老妇人。」
王衍不知陈执安为何忽然说起一个不相关的妇人,眼中的厌烦越发甚了。
陈执安却不为所动:「那老妇人与我说,她本来还有一个女儿,只是看中了苏南府一位漕口上的男儿,一同去了北地青鸾峰。
她说起此事,眼神中总是多有喜色,说青鸾峰虽然清贫了些,可却算是半个世外之地,远离战事,山民自给自足,日子也过得极好。」
他说话间探手,手中多了一张泛黄的信纸。
「这是那青鸾峰上的女儿写给自己母亲的信,为了这一封信她走了上百里山路,到了山脚下的镇子上,请一位童生写了这封信。
信中提及自己对于母亲的思念,提及想要将母亲接去青鸾峰……又提及自己过得极好……」
「除了这些,还有这一句。」
陈执安低头看着这封信,道:「近日南方的两座山上冒出浓烟来,也不知为何生了火事。
阿郎前去放牧,又见那两座山上有许多军爷策马,应当是去救火的。」
陈执安仔细读过这句话,又将这封信收起来,眼神闪烁之间,望向了王衍。
后来,那老妇人再也不曾收到过女儿的信,青鸾峰遭遇了祸事,据说是大离的匪寇流窜而至,杀去了十几个山头的山民。」
「再后来,那老妇人也跳河而死……我去她房中吊唁,恰好又见这封信。」
「现在想来,大离的山匪不去富庶的镇子,不去杀有钱的大户,偏偏进了山上,屠杀了那许多山民,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陈执安脸上怒气盎然:「我来悬天京之后,有人与我说过,褚岫白杀良冒功,杀了黑石山满山山民。
有人因此吞炭刺面,也要杀了那褚岫白。」
「王公子……你是褚岫白的表哥,也同样是一位从五品的将军。
不如你来与我说一说……那太白山写下的檄文,究竟是真是假!」陈执安冷言。
王衍眼中的讥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更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就为了一个卖糖人的老妇人,你陈执安就敢来这琉璃居中,质问于我?」
陈执安并不回答,只是冷眼看着他。
王衍同样注视着陈执安。
十几息时间过去,他脸上逐渐展露出笑容,原本低沉的笑声也变作大笑。
「陈执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王衍道:「你见了太白山几行字,见了一封信,就胆敢前来问我。
便是问出一个由头来,你又能如何?难道要杀了我?」
「你手中那封信,又算得了什麽?」
他笑声不止,眼神却犹如寒潭死冰,又显出几分张狂来:「陈执安,我来告诉你圣人与宋相,究竟为何要设立执印之位。
那是因为如今这大虞,我世家宗族都是一座座高山,镇压着天下,护持着大虞江山。
就算有时犯了些小错,又算得了什麽?无非是闭门思过几月时间罢了。」
王衍眼神冷冽,语气却逐渐平静下来:「既然你想要知道真相,那我不妨告诉你。
那十三座山峰中,有十二座乃是我与褚岫白一同烧去,那些山民也是我麾下将士所杀!」
陈执安瞳孔微缩。
他脸上原本装出来的怒意,逐渐变作平静。
他万万不曾想到,这王衍竟然就当着旁人的面,轻描淡写的承认此事。
「可那又如何?」王衍双臂展开,手肘撑在岸上,温泉中的雾气不断升腾出来,甚至遮去了他的脸面,只留下一双淡漠的眼睛。
「世家担负着大虞天下,大虞八万万人,都要靠我们这样的世家宗族,才可以不受战争灾厄,才可以安然活着。
可有时候,他们总要付出一些什麽……
就比如,有些威力强绝的宝物,还需要吸食一些生灵之血才能够彻底炼成。
我们守护天下,到了需要这些百姓的时候,让他们也担上一些责任,又能如何?」
王衍徐徐开口。
他微微仰着头,就好像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以为这样的事情就只有我与褚岫白做过?
你以为这件事情始终密不透风,未曾被揭发出来。
现在有了太白山那一篇檄文,我就会被正法制裁?」
「你……想的太简单了。」
王衍脸上的笑容逐渐清晰起来:「我来告诉你这件事的结果。
此事闹大,我会递交辞呈,明日便会有人亲自护送于我,让我回姑岚府。
朝中大理寺丶刑部丶督察院会调查此事,拖上三年两载,再行结案,只说是那太白山诬陷。
这件事情会就此不了了之,而我王家所要付出的……不过只是几个官职,几座药山,最多向北地调遣几位玉阙修士罢了!」
「我不知那老妇人的女儿是谁,可我在青鸾山上,确实看到好几位年轻妇人惊恐大哭,又被砍去头颅。」
「陈执安,滚吧!你还不知这悬天京中【悬天】二字究竟何解,如今你也还太嫩,等你真能够执印,建立了自己的班底,我王衍自然会在姑岚府中等候,等你来彻查此事!」
王衍话语至此,一只手落入温泉中,舀起一捧温泉水。
当他五指分开,那些温泉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入池水中。
「这人间,很多人的命其实并无什麽用处,一生劳碌,至死也不过是一身贫贱的骨头,能为天下起上一些作用,便是他们最大的成就。
你不该为那老妇人,为那女子感到冤屈。
你应当为她们而感到荣幸。」
原本脸上怒气冲冲的陈执安,此时眼神里竟然没有了丝毫怒意,居然杀机都就此消失不见。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深深看了王衍一眼,忽然说道:「你就不怕那太白山群雄,在你前去姑岚府之时杀你?」
王衍哈哈一笑:「南海褚家早已调查清楚,七经山下元气波动,不过是一群玉阙玄楼之下的人物。
乌合之众,正好抓到了机会罢了。
悬天京中那些檄文同样如是,不过仅有玉阙天关的真元波动。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敢来悬天京,反倒让他们找到了机会。」
「我倒是希望这一次,他们敢来杀我,让我好生看一看……那所谓太白山惊世将军,究竟是何等人物。」
陈执安轻轻颔首,他不再多言,一语不发出了琉璃居。
他静默走在街上,白间不知何时跟在他的身后,同样沉默不语。
白间通过探入陈执安玄衣的几根银针,早已听到了这许多话。
走出两条街。
白间眼中杀机毕露,他终究有些忍耐不住了。
陈执安转过身来,朝他摇头。
白间压住脸上的怒意,侧头思索一番,又询问道:「那岐黄街上的老妇人,还有那嫁去北地的女人可是真的?」
「假的。」陈执安神蕴流过:「便如那一封信一般,是我编造出来的。」
他面无表情:「可方才王衍口中,那几个惊恐尖叫之间被斩去头颅的妇人,十三座山峰的八千户人头,却是真的。」
「现在怎麽办?」白间又问。
陈执安闭起眼睛,当他再度睁眼。
眼中顿时血色遍布,气性勃发,怒气盎然。
难以想像的怒火在他眼中凝聚起来,甚至令他身躯微微颤抖,让他有些失魂落魄。
可他的神蕴却依然平静。
「你先回东街院中,我要去谢家别院走一遭,寻一寻我那仁义丶良善的谢叔叔。」
ps:十二点前还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