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不敢说话。

这根本不是他这一辈的人能插手的事情。

对于和他一代, 还有比他更小一代的人类来说，这个船舱里坐的每一个人都是大人物，他们的每句话都影响着种族的未来。

他们历经万险才为人类火种的延续创造机会的故事, 没有人不知道, 也没有人不感动。

他们是英雄, 更是“父母”。

现在，他像是一个第一次被父母允许参与进社会话题的小孩子，但上来就是这么剑拔弩张的话题, 即便是他，也心惊胆战。

要知道, 一直以来松柏船长虽然身体不好, 但是公认的最高领袖, 荞麦和孟九能力出众, 但两人的关系一直不算好，现在方兰明白了, 原来是因为在对待妈妈的态度上。

荞麦是妈妈派，孟九却一直在质疑妈妈。

而现在孟九拿出来的证据，更是指向于——他们之中，有人出卖了人类, 和妈妈一起在背后“伤害”整个种族！

在这之前, 方兰从未想过有这种情况会发生，妈妈在他看来，不，在所有人看来, 都已经是人类的一份子了，他甚至不敢相信，如果没有妈妈, 这些年他们面对的困难会增加多少。

但证据就摆在眼前，多出来又消失的复制人如何解释？

荞麦盯着数据，“这些数据，会不会是记录错误，如果真的有这么多人，只要他们在飞船内就会被发现，如果不在飞船内，飞船外面没有隐藏的掩体，这不可能。”

松柏看向孟九：“难道你为了攻击妈妈，伪造修改了这些文件的数据？”

孟九：“你们难道不了解我吗？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方兰犹豫片刻，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个……如果说不在降落圈以内，会不会这些人，被送出了降落圈外？”

荞麦第一反应就是否定，“不可能，降落圈只要接近就会出事，所有出去的人都失联了。”

方兰接着道：“失联不一定出事了，或许只是信号干扰，设备失效……”

荞麦：“但他们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努力回来，把消息传递给我们，而不是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

方兰：“这也有道理……”

可这是个死局，只要派人出去，就很大概率是送人去死，降落圈外到底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仪器无法检测，明明大气环境都是一样的，怎么会出去就失踪了呢？

孟九冷笑，“妈妈不是一直听着我们的谈话吗，这个时候，你不出来解释一下？”

女人的声音出现在所有人的耳麦中——

【这些数据是虚假的，在我和三位船长的监控下，没有超出计划外的人类出生，而且，我已经强调过，降落圈外是死亡之地，任何前往圈外的人类都会死亡，只有留在降落圈内，才是最安全的。】

孟九追问，“所以，降落圈外的危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会说那里是死亡之地，为什么圈内就是安全的？”

【我无法解释，这是这个世界的定律，从我存在起便是如此，相信我，人类，我不会毁灭你们，我想保护你们。】

“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这是定律。】

沟通不了，也查不出来。

松柏打断孟九，“好了，这件事我会让方兰去查的，今天来，是为了确定下一任的船长接替者，孟九，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的意见不会永远是正确的，所以，让他们去验证真假对错吧。”

在离开会议室之前，孟九只和方兰说了一句话。

“不要太过信任妈妈，全力推行飞船计划，只要新飞船修建完毕，立刻离开这里。”

后面的剧情，进展很快。

松柏最先去世，因为旧病复发，孟九带领一队由四位年青人类组成的探险队，前往墙后进行探索，从此音讯全无，和前面十几位探险者一样，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在临出发之前，五位探险者都签订了生死状。

他们已知晓本次行动的危险，并且已经做好了为人类献出生命的准备。

当他们踩着那条写着古代箴言的通道地面，前往黑墙时，旧飞船正好处在晨昏线上，黑暗慢慢一点点吞噬这巨大的“高楼”。

不只是当时的人类，就连正在观看这段剧情的现代人类，也都默然无语。

换在以前的他们，或许不理解这样的行为，但是陈拍摄却觉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懂了这五位明知是送死，还要前往墙外的人类探险者的想法。

可他说不上来，也说不清楚。

和未知的恐怖，死亡的阴影，神秘的自然比起来，他们五位显得那么渺茫又弱小，可当他们踏出那一步时，他们又是那么高大而勇敢。

五个红星年后，荞麦去世。

在她的葬礼上，已经是人类管理高层的方兰，方城和其他五位领导者，为她献上了一束鲜花。

当人们在外面缅怀这位人类最伟大的女性领导者的离世时，方城走进了方兰的会议室。

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同一批出生的复制人，使用的是同一个姓，当然，后面的复制人克隆人，就没有这种规矩了，因为人太多了。

方城身山的光环并没有方兰那么耀眼，方兰从年轻时就被松柏当做接班人来培养，而方城更多时候是出现在各个领导者的身后。

方城看着坐在桌前的方兰，问：“你还在调查那件事。”

方兰看着桌上的文件，“我一直想不明白，按照孟船长当年的想法，妈妈复制大量人类，我们却又找不到，那就只有可能送去了墙外，但送去墙外就是送死，这和妈妈帮助我们的行为完全冲突。”

“除非，”方兰自言自语，“墙外不是死亡，妈妈需要我们活着，需要人类，可它要那么多人类做什么？”

“你虽然嘴上说着相信妈妈，但是行为上却一点都不放松，”

方城微微一笑，拉开座椅坐下，环视四周，“你的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没有监控，还用的是屏蔽材料。”

方兰坐在椅子上，看向方城，“你觉得妈妈可信吗？”

方城：“在外面，没有人不相信妈妈，但是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的想法，还有你一直在查的事情，的确有复制人被送出去了，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虽然妈妈做的很干净，我想，你手上应该也保留了证据，但是今天是荞船长的葬礼，这不是一个适合公布的时候。”

方城说完，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袖子，“谁都知道，荞船长对妈妈的态度，而且，她为了我们操劳了一生，包括松柏船长，也是认可妈妈的，如果在这个时候……”

方兰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迟迟没有公布，如果这些东西公之于众，呵呵……”

他苦笑几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两人都知道，会有人说，他是为了消除之前船长的影响，让自己能更快建立在人类之间的威信……

只有五个人的团队，只有分工协作和摩擦。

十个人的团队，会有派别和小团体。

百人，千人，万人的团体呢？

一件事已经不再是一件事，背后代表的东西越来越多，个人私见，政.治看法，派系争斗……

方兰抬头看向面前这位自己熟悉的朋友，“其实，你是松柏船长培养起来的人，平时荞船长对你也照顾很多，为什么你会最终选择站在孟船长那边？”

为什么不直接吃大家为你做好的饭菜，为什么不按部就班的走上首领船长的位置，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

方兰苦笑，“查的越多，我才知道，原来事情比我想的要简单太多了，还不如机器人改造，末日论呢。”

他顿了顿，接着回答方城的问题，“你难道没想过吗？这些事情，虽然你和他们知道的不多，但是我选择把当年我听到的一切告诉你们，就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人类永远不是我一个人的“所有物”，一个人也永远都不会是对的，我也会犯错，我犯错的时候，就需要同伴来纠正。

既然你也知道，那你应该明白，当年松柏船长所说的过往里，还没有弄清楚的疑团太多了。

比如，如果A区的六手人真的没有伤害C区人类的意思，为什么会断掉C区的能源？

为什么原本只是正常的消毒程序，会一直灌入消毒气体，直到里面的人类窒息而亡？

为什么人类的C区库里留下了基因种子，却没有留下历史和我们的来源？

三位宇航员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六手人的飞船上，可是关于他们从哪里来的，如何来的，却没有一点记载？以数据库庞大的空间，记录这么一些内容，并不困难。”

方兰说完，看向了对面的方城。

方城沉默片刻，问，“你的意思是，六手人其实并不是像前船长他们说的一样，那么友好和无辜？”

方兰摇头：“不，我的意思是，当时的飞船上，有第三方的力量！”

方城：“第三方？”

方兰：“如果有一个存在，它切断了C区的能源，逼着人类和六手人在能源紧缺的情况下见面，又删掉了人类的所有记录和过去……”

方城：“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个第三方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

方兰回答，“我也想了很长的时间，最后的结果令我心惊。”

他深呼一口气，缓缓道，“它要飞船坠落这里，而不是降落这里！”

方城皱眉：“什么？”

方兰解释道，“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六手人将会驾驶飞船降落目标星球，也就是玛尔斯星，完成它们的任务，虽然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它们的任务是什么，完成之后呢，它们自然就会离开，人类或许会留下，或许也会离开，取决于他们只有有足够的资源和时间在这里建立生存区，但如今你我也看见了，只有降落圈内的空间是不足以人类种族繁衍生息的，我们需要的是一整个星球。”

“所以，人类就会离开，六手人也可以完成它们来这里的任务，”

方城明白了，“但经过飞船上的事故之后，六手人全部感染死亡，任务自然无法进行，人类操作这套飞船十分困难，加上能源危机，成功降落的概率微乎其微，就算是成功降落了，飞船也会受损，旧飞船和飞船上的人必然会长时间留在这里。”

方兰点了点头，“是的，而这个时间，就是妈妈要的时间。”

“妈妈要什么时间？”

“融入我们，帮助我们，领导我们的时间。”

方兰又继续道，“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妈妈是某种信号，某种程序，电子生命等等，它可以影响整个星球表面的一切，有没有可能，接近降落圈那面黑墙的所有仪器失效，就是它所为呢？”

方城摇头：“不对，就算这是它做的，按照你的说法，飞船在太空中发生事故，六手人全部死亡的时候，飞船距离玛尔斯星还有三十年的航行距离，妈妈如果是玛尔斯星上的存在，又怎么影响的到那么远的飞船？如果它原本就是飞船上的存在，为什么之前一直藏的那么隐蔽，六手人和人类都没有发现？”

方兰回答，“你说的对，如果妈妈原本就藏在飞船上，那它早就可以动手了，从人类出现在六手人的飞船上，如果它发现人类的代谢产物对没有消毒系统的六手人来说是致命的，那它一开始就可以利用人类杀死六手人，没有必要等人类在飞船上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所以，只有一个解释——”

他深呼了一口气，才道，“我们一直觉得，妈妈的影响范围有限，最广不过整个星球，那已经是非常强大了，但如果妈妈的影响范围，更远，更广，甚至涵盖玛尔斯星所在的星系呢？”

“整个恒星系？？”

方城忍不住笑了，“这怎么可能，它……”

方兰的表情却很严肃，“妈妈原本就是超出我们理解的存在，我们对它的起源，特点，目的和能力，其实一无所知。”

“她会不会是在饲养我们？而那些消失的复制人类，就是它需要的。”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方城说，“你的这些话，如果宣布出去，会让我们陷入灭亡的危机之中。”

方兰没有回答。

方城了解他，了解这位年轻，有想法，看似有些幽默，但其实做事很认真的同伴的性格，他说，“你已经想好了，告诉我，哪一天？”

不是今天，也必定是未来的某天，哪怕说出真相会让他失去安安稳稳吃掉这桌饭的资格，方兰也会这么做的。

方兰说，“一周后。”

方城皱眉：“这么快？一周，连荞船长的追悼仪式都还没办完，而且，你有信心对抗妈妈吗？你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而且，按照你的说法，她能控制的范围涵盖了整个恒星系，那我们即便是起飞了，数十年内，也逃不出她的控制范围。”

方兰说，“我知道，但是我们必须试一试。”

方城站起来，绕到他的身后，看着墙上挂着的新飞船设计图，“松船长和我说过，他很欣赏你的这种勇气，孟船长虽然夸你的时候不多，但是也提到过，你是她唯一看好的船长，至于荞船长，更不用多说了，她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培养。”

方兰转头看他：“你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