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禁忌与误诊!
「熊教授丶宫教授丶袁教授,我先代表我们组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个病人的基本情况。」秦葛罗站示教室前方,侧身让位后投影仪的页面下拉换面。
「老年男性,63岁。」
「当前主要诊断为双下肢创伤后遗症期。膀胱切除术后丶尿道成形术后;直肠毁损伤术后持续造瘘态。」
「半骨盆缺损,双侧股骨段缺损,双下肢多发软组织感染丶多发皮肤感染,真菌性感染。」
「2型糖尿病丶高血压丶高血脂;冠状动脉支架放置术后,腹主动脉置换术后。」
「腔隙性脑梗塞。」
「今天我们主要请教各位教授的内容是,这个患者是否适合手术?如果要行手术治疗的话,该行哪些手术治疗?」秦葛罗精简汇报完都用了两分多钟时间。
示教室中,袁威宏正襟危坐,眼皮下垂,眼神黯淡。
方子业的嘴角也弧动难定,右手成拳,压着拇指掌指关节偶发咔咔声响。
示教室里的人不少,有宫家和丶熊志章,有袁威宏丶陈芳丶彭隆,有秦葛罗丶李诺丶方子业。
九人居于室内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秦葛罗停滞了大概半分钟也没见有人开口,便硬着头皮选择继续:「还有一些比较细微的检查结果,我…」
熊志章老教授此刻敲了敲桌子,抿了抿嗓子后,偏身向袁威宏:「小袁,你直接说说这个病人的来历吧。」
乱七八糟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当前的状态,一塌糊涂才勉强够用。
袁威宏的右手指甲刮着下巴,刮痕现白灰:「熊老师,这个病人并无特殊来历,只是泌尿外科的王院长做过手术后强推过来的。」
熊志章收回了将到嘴边的话:「这情况都已经乱到这份上,他与家属目前的诉求是什麽呢?」
袁威宏道:「老人的孩子都比较孝顺,有一子一女,家庭条件都还不错,目前的诉求就是尽量让我们医院想办法予以治疗。」
「不用担心医疗费用的问题,老人自己有商业保险,保险超额之后,子女也能支付得起疗养费用。」
「我已经和患者的家属谈过好几次了,但他们就是不愿意放弃治疗。」
熊志章继续问:「去过其他医院吗?」
熊志章的想法是这一家子总不能薅着中南医院一家掉头发吧?
袁威宏对此如数家珍:「老人的儿子带着他的病历资料几乎周转遍全国的知名医院,如果不是老人自身行动不便,估计也快走一圈了。」
「熊老师,您肯定也清楚,就目前老人的这情况,谁也不想触这霉头。」
「他受伤的时间是去年的十一月份,当时就在我们中南医院的急诊手术室做的手术,他的下肢保肢术,也是我亲自主刀做的。」
「能保下这一命,就已经费尽心思了。」
「后来转诊至泌尿外科,做完手术后,也一直要求继续治疗。」
「自今年一月份,泌尿外科的王兴欢教授就一直要求要往我们创伤外科转。」
「我以患者的其他专科情况控制不佳为由,连拒了接近八个月。」
「这月中下旬,患者的全身感染得到控制,患者以要求治疗双下肢多发感染丶骨缺损;转至我们创伤外科。」
「转至我科后,我们本拟用微型循环仪的微循环截断术治疗患者的双下肢感染,可患者的血管节段性硬化,目前并不适合微循环截断术。」
熊志章听到袁威宏的长串诉苦,也没由地低声骂了一句:「操,王兴欢为了往上爬,真是不择手段了!~」
袁威宏也已尽力推诿,可有王兴欢一直背书,这个病人创伤外科如今不接收都不行。
现下人已过来,袁威宏也不敢轻举妄动:「转至我科后,我与病人家属先后商谈了多次。」
「患者家属的最低目标是希望可以解决双下肢感染丶骨缺损,恢复正常肢体!~」
「否则的话,就要求这麽一直住下去。」
「就当是日常康复保养了。」
综合型医院,不能随意拒诊,更不能驱逐人。
除非可以证实患者的病情被治愈。
但这个患者,是不可能被证实治愈的。
「这是家里有点钱,所以才想着把医院当外面的疗养院住了。」
熊志章唠叨一声后,道:「要是病人家属的态度实在坚决的话,袁威宏你就直接走医务科丶安全办,建议截肢算了。」
「如果患者以及家属强行拒绝的话,就以患者家属拒绝诊疗建议,让医院想办法腾挪床位。」
「就他目前这情况,建议截肢治疗,没有任何人敢说个不字。」
熊志章老教授还是非常给力的,上来就为创伤外科找了一条底线以上的合适退路。
在医院里,医院的专科可以给出非常专业的治疗建议,并体现在病历里面。
如果患者和家属拒绝治疗建议,后果自负。
袁威宏则道:「熊老师,如果家属愿意截肢的话,早就可以截了,在受伤当时就这麽选了。」
宫家和一直没说话,所以思维一直保持相对客观,此时开口打断:「袁主任,在病人转诊至我科时,王兴欢教授还有过其他特指的交代麽?」
袁威宏摇头:「那倒没有,只是说让我们再多想想办法,一切以病人为主。」
宫家和听完,第一时间就看向方子业所在方向。
方子业的双手轻轻松开,缓缓开口道:「师父,这是王教授在试探我们啊?」
袁威宏与熊志章二人缓缓转头:「试探我们?」
方子业点头:「我个人感觉是这样的,王教授想的是,先把这个病人送来我们科室,看我们到底能不能做扩大性的功能重建术。」
「比如说小便功能丶大便功能丶X功能等。」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方子业之所以会这麽想,还得多谢之前在恩市疗养院时遇到的那位来自中日友好医院的林鹏教授。
这位林教授,只讲梦想,从没谈如何落地。
在他谈梦想的过程中,就提到过,要以四肢的功能重建术为中心,扩大化地将功能重建术做成一块招牌,其中就提及过大小便功能重建。
林鹏教授虽未谈及落地,但并不代表他提出来的这种想法不好。
天下大同,人人富裕,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梦想自然是好的,但目前也只能是在梦里。
方子业继续道:「师父,熊教授,宫教授,现在谈论其他毫无意义。」
「既然病人与家属有自己的诉求,我们就先将其诉求进行拆解,厘清哪些属于是可行的,哪些属于是当前我们科室做不到的。」
「讨论过后,回报给家属,让其商议后定夺。」
「刚刚师父您说了,患者家属希望可以解决双下肢感染丶骨缺损,恢复正常肢体!~」
「恢复正常肢体属于是不可能的事情,有方向性的要求就是控制感染,修复骨缺损。」
「根据患者目前的情况来看,现下,患者双下肢的多发软组织感染,主要原因就是局部的血运受损,且双下肢的血管壁性结构受损。」
「局部血运受损,即便是再好的抗生素,也无法通过血运循环送达局部,也就发挥不了抗生素该有的作用。」
「且患者的血管壁性结构不佳,也无法通过联用微型循环仪进行微循环截断的抗生素冲击治疗。」
「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将感染控制下来,就是一大难题。」
「至于骨缺损的治疗,依托于上述分析的血运因素,想要通过手术愈合更难。」
「没有微端血运,即便是做了骨缺损的重建术,最后也是骨不连丶骨折不愈合态。」
「所以,家属最简单的两个要求,要处理起来都非常复杂和困难。」
方子业处理过重症感染,也处理过复杂的骨缺损。
但这些病人的情况可以被解决的前提是他们的客观条件还不错。
现在连最基础的条件都不具备,想要解决问题,就相当于是要无中生有地再寻一条治疗路径出来。
袁威宏闻言道:「子业,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啊。」
「患者目前的骨缺损是半骨盆缺损丶双股骨缺损,要处理起来是非常非常复杂的。」
「我们可不可以先置之不理,就只是针对他的感染想想办法?」
「这样既可以给病人家属一个交代,另外也可以在王兴欢院长那边有一个回复,而后再想办法将其打发走。」
「免得把事情闹得太僵,触及病人家属的反感,还就不走了!」
「感染是最表层的症状,不管是患者自己的感受还是病人家属的护理,都非常痛苦。」
外科医生会觉得感染棘手,病人家属同样也会觉得。
感染后的创面,不仅看起来脏兮兮的,还有恶臭,并且这不是一天两天。
如果感染不能得到控制,会一直如此。
袁威宏的意思是,如果可以处理好一种,就可以和病人家属去谈出院丶转院或者其他选择。
不然现在的情况,让病人从医院里出去,病人家属也的确不知道该把病人往哪里丢。
「我们医院不是有感染外科的麽?」宫家和提议道。
宫家和之前也与方子业一起在恩市疗养院处理过重症骨髓炎,也处理过重症骨髓炎并发全身感染的患者。
当时在进行讨论的时候,就考虑到过转感染外科。
「这个病人合并有骨缺损,而且还是双下肢的多发感染,感染外科肯定不会收的。」
「他有我们创伤外科的绝对病种,我们也推不掉。」袁威宏先开口解释。
如果这个患者,没有骨缺损的话,感染外科必须要接手,那这个病人就不会来创伤外科了。
中南医院的创伤外科也不是万能的,在遇到这种让人头疼得睡不着觉的病种时,任何人的第一想法都不是逞能,而是如何将其甩掉。
方子业也这麽想过,可综合分析下来,根本就没有办法摆脱,所以这条思路就只能被暂时搁浅。
方子业道:「感染的治疗原则就是早期诊断,合理抗感染,外科干预丶营养支持与预防并发症!」
「现在感染已经发展到如下的局面,早期诊断已经没有意义,病人的感染谱也早已记录在检验资料中。」
「根据我们对患者目前血运情况的评估,外科干预需要相当谨慎。」
「就患者目前的血运状态,如果轻易进行局部清创治疗的话,很容易导致局部的创口不愈合。」
「如果非要清创处理的话,那麽就必须要同时行血运重建术丶血管置换术,其操作的广度,也足够我们同期行骨缺损的治疗了。」
「因此当前也必须谨慎。」
「营养支持和预防并发症是必须序贯全程的,现在单独拧出来没有意义。」
「那麽我们目前可以选的节点就只有一条,合理抗感染治疗。」
「抗感染过程中,根据药敏结果选择敏感抗生素无需谈及,现在评估疗程没有意义,肯定会做到足量足程。」
「我们唯一可以进行探讨的点就是给药方式了。」
「传统的给药方式分两种,口服与静脉给药,但实际上,两者的抗感染原理相同,都是抗生素通过胃部吸收丶静脉入血,再通过血液循环至全身,到达局部达到抗感染的效果。」
「但患者的局部血运很差,就算是增加抗生素的用量,能到达局部的药物浓度也很少,甚至有可能根本达不到局部。」
「所以,我们可以用的抗感染给药方式貌似就只剩下了暴力的局部给药。」
「可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摆在了面前,如何局部给药。」
「如果只是给及表层,那麽内里的感染依旧,不过是掩耳盗铃,但想要如同清创术期间那般精准的局部给药,清创涉及的范围也不亚于做骨缺损的重建术。」
「不能清创丶不能引流,不能局部给药,全身给药无效!此题几乎无解。」
方子业通过非常透彻的理论,对这个病人当前的情况进行了详细地拆解。
以治疗原则跟线条,断定了当前局势。
袁威宏的音色当即一沉:「既然无计可施,那就随人所愿,该拖就拖。」
「到时候我去与病人家属谈。」
袁威宏的出声乾脆迅速,使得熊志章与宫家和两人都没反应过来,各自愣了会儿神后,才怔怔地看了看方子业方向——
死心塌地四个字的理由已然迸出。
宫家和双手合十于腹前,谨慎开口道:「袁主任,这些事情可以以后再谈,我们先把病例拆析完。」
「虽未必能实实在在解决这个患者的问题,可也能通过总结触类旁通地做好知识储备。」
宫家和开口给方子业保留了创造奇迹的一丝缺口。
方子业则再接道:「根据患者当前的状态与诊断,首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感染。」
「而是能不能达到患者家属想『以钱换命』的交易。」
「2型糖尿病丶高血压丶高血脂;冠状动脉支架放置术后,腹主动脉置换术后。」
「必然伴随有心肺功能不全。」
「患者之前入住ICU是因菌血症,目前感染灶虽然已经局化,但感染随时都可能由双下肢局部入血,再发菌血症。」
「而以患者转至我科前的身体状态,即便是感染控制后,所能得到的也只是毫无功能的双下肢。」
「全身的基础情况非常差!~」
「应该尽早非常详尽地与家属讨论『要命』还是『要治病』的问题。」
「63岁的年纪,已然不算年轻力壮,他身体固有的机能,也容不得继续作下去。」
「我们创伤外科存在的意义之一虽然是为患者保住肢体,但前提条件还是要保住患者的命,不应该以保肢而至生命有无于不顾。」
「现下的局面,讨论感染的治疗,毫无意义!」方子业的声音非常平静,态度果决。
袁威宏闻言,眉头轻皱,道:「病人家属如果同意截肢,也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现在再去提,恐怕也得不到意想中的结果。」
「我们可能要想的,还是如何通过抗感染治疗的手段,先稳住患者的下肢感染灶。」
袁威宏虽然支持方子业,可也希望可以实实在在地解决了一部分问题后,再去与患者家属沟通解释。
他与病人家属接触比较多,更加清楚家属们的态度。
方子业转头向袁威宏,反问道:「这老人的儿女,以孝道为孝的嘛?」
「为了保住腿,连生死都不顾了?」
「真以为我们医院的ICU就是最坚强的堡垒了麽?出了事,往ICU里一送,保底还能保住一条命?」
熊志章老教授开口道:「子业,现在时代高速发展下,人的思维观念都稍微变了。」
「有一部分人,为了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是愿意赌一赌的。」
「我觉得,可能与老人自身而言,与其半身不遂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
「他年岁虽然不大,才六十多岁,可他的儿女都事业有成,且已成规模,该享受的也享受了……」
「有时候,老人唯一的依托就是不想成为累赘。」
熊志章以自己的年纪作为起点,分析了一下老人的心理。
方子业沉默下去。
虽然世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种道理早已过时。
与其折磨残存,还真不如痛痛快快的死。
如果这是老人自己的意愿,那麽去强烈要求患者与家属截肢,恐怕是谈不拢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家境一般,可能还会因为医疗费用放弃,但老人有商业医保,自身家境也不错,肯定不会因经济因素放弃。
从老人受伤到如今将近一年时间,依旧态度坚决。
想要说服家属的退路也就断掉了。
现下,组里面要面临的困境就是,要麽看着老人就这麽死过去,要麽就想办法,先把最直接和最要命的感染给控制住。
方子业想到这里,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重重地掐着眉心:「那这不是耍无赖麽?」
「生死都不顾了,那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