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刘子明选择了闭上眼睛,想着今天晚上的经历。
渐渐地。
世界在海浪之声中,化为斑斓的碎片。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难题!」孤独的丹麦王子在月光下一个人打着转,他高速挥舞着双手,倏的又由狂乱变为了静止,万般情绪皆隐没于身,仿佛看破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全都是些空话,空话,空话!」哈姆雷特慢慢的说道。
「杀人者歌利亚已认罪服法!」
年迈的画家在画布上高举着自己的头颅。
「不妨摘了我的头去。」
年轻的画家也在画布上描绘着自己的死亡。
……
种种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景象,在刘子明的脑海里快速闪动,仿佛是一出无人能够理解的荒诞戏剧。
丹麦王子一剑刺向巨人歌利亚,沉思者的塑像从青铜底座上站了起来,高速掷出铁饼。德加笔下的芭蕾舞娘旋转着来到窗前,她身体所扬起的风拉开窗帘,一束阳光刺破黑夜,舞室角落处被映亮的手持利剑的少年大卫王的瞳孔之中,反射出一位坐在沙发上年轻男人的脸。
……
这些场景,这些画,有些是刘子明今日才看到,留下很深印象的。
比如顾为经的那幅《人间喧嚣》。
也有些作品,是刘子明很久以前所见到有所印象的,比如卡拉瓦乔的《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丶德加的《芭蕾舞女》丶米开朗击罗的雕塑《大卫》丶罗丹的雕塑《沉思者》丶米隆的雕塑《掷铁饼者》。
还有很多作品,很多画,很多场景,是刘子明都不记得自己什麽时候见过,听过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留有印象。
比如那场有关戏剧的交谈。
若非忽如其来的联想,刘子明早已把一场普通的赞助酒会上发生的简短谈话,遗忘到了脑后。
在这个神妙的契机之下。
它们全部跨越维度的被联系在了一起。
有些人只看到了漫卷的烟,有些人看到了燃烧的火。
飘荡的丝绸。
刘子明以前只看了丝绸本身,他看到了它光滑的质感,它飘荡的角度,它的色泽丶面料与纺织工艺,而现在,他忽然看到了绸布四周风的形象。
这种感受就像是一滴水——它只是画册上的一滴凝固的水珠,现在,它忽然之间流动了起来。
画册展开。
瀑布奔腾。
顾为经的作品里想要说的东西,卡拉瓦乔在作品中想要说的东西,罗丹丶米开朗基罗丶米隆丶德加莫奈与毕卡索想在作品里说的东西,演员在灯光下凝固不动,他四周所涌动的情感,所涌动的时间——
一切的一切。
全都向着刘子明涌来。
每个画家都有每个画家自身的瓶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桎梏。
忽然之间,在这个奇妙的引子之下,对刘子明来说,艺术最晦涩,最抽象的那一面,向他揭开了朦胧的面纱。
顾为经的作品只是个引子,它不是中年人见过的最好的作品,只是最合适的一幅作品。
在刘子明对顾为经的警惕丶揣测与怀疑之下,它恰好成为了从刘子明面前的画册里流淌而出的第一滴水珠。
中年人站在船弦旁。
海水拍岸的声音响到耳边,而现在心中的那个他——刘子明心中的那个自己,则在天地之间,海天之间,在悬浮于空中的礁石上盘膝而坐。
他看着哈姆雷特和芭蕾舞娘一起起舞,卡拉瓦乔和顾为经之间用画笔进行搏斗。
他听着亿万滴水花如瀑布砸落人间的浩瀚之声。
刘子明也曾嫉妒过唐宁为什麽画什麽就能像什麽,她的每幅作品,仿佛都在讲述一个持续的故事,不光有空间维度,还有时间维度。
尽管那是庸俗的故事。
可情绪张力,依旧是真实存在的。
二十岁的时候,唐宁画的《百花图》,每朵花都仿佛自带香气,甭管那香气是不是用三块钱的「工业香精」调配出来的,可依旧是同年龄的刘子明所做不到的。
世界上杰出的艺术大师,有用一个看似最平庸的景象讲出最深邃的故事的天赋。
这样的天赋唐宁也有。
刘子明对唐宁的不屑,在于他觉得她本可成就伟大,却选择将其反过来操作,用看似最深邃的场景,讲出最平庸的故事。
可在过去三十年之中他心中不断发酵的轻蔑与不屑里,本质上是否也包含着他对于师妹唐宁的妒忌呢?
或许有吧。
刘子明是个很有天赋的画家,他的绘画天赋能把伊莲娜小姐吊起来抽。
然则。
那种赋予艺术品魔力与灵魂的天赋,依旧是刘子明所渴望的。
也许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比不过唐宁,他才会想要以广度取胜。
现在。
刘子明听着耳边的大潮起落。
中年人忽然觉得唐宁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感受到了那种用画笔刻画流动的时间秘诀,将凝固与流淌丶片刻与永恒在画面上互相转换的咒语。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耳边凝固成了一幅画作。
脑海里那些凝固的画作,又在刘子明的眼前,变为了流动的生动的盛宴。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艺术作品还是那些个艺术作品。
无论是世界,还是艺术作品,对他来说,一瞬间之后,又全都变得截然不同。
要是刘子明也有系统面板的话。
那麽他就会知道。
他在此刻进入了罕见的顿悟状态。
此刻他的绘画经验值正在叮咚作响。
刘子明站在船上听着浪花,海风拂面,在这个寻常的晚上,他在瓶颈处停滞多年的7等级的油画和国画技艺,百尺杆头更进一步,双双迈入8大师二阶的门槛。
……
从船上下来。
刘子明在车的扶手箱里拿出了一本法国摄影大师布列松的影集。
他翻开那本黑白影集,从扉页里取出一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