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能有这份心,已是一等一的侠义了。」文在兹提袖夹口小菜笑道,眼眸疲弱,「我这条命不可救,也不必救。」
「我听说当时刑部早盯上你,当时若能谨慎些好了。」裴液给他斟酒。
「我知道。」文在兹吃着东西,出人意料道。
「嗯?」
「我若不想死,当时就不会进来;而既入这囹圄,就只暂寄这颗头在颈上罢了。」文在兹带着血痕的嘴角淡笑一下,「我在文章中骂他们是老鼠蛆虫,若刑部一看过来,我便偃旗息鼓丶东躲西藏,那究竟谁是老鼠?」
他低下头大口吃着饭菜:「欲击响鼓,必奋此身;若惜此身,不为此事。」
「……原来如此。」
「我说了许多真正大逆不道的话,盖因矫枉之力不可以不过正。」文在兹含糊道,「处死我是应当的,裴兄不必惋惜。」
裴液没再说话,盘腿安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这些天跟着朱问哲子读书。」
文在兹扒饭的动作一下子定住了。
他抬起头来,蓬发脏面中的双眸怔然看着少年。
「我是想,你如果有什麽想带给朱哲子的话,我可以代为递交。」裴液道。
「……」
文在兹安静地缓缓放下了碗筷,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良久他轻声道:「……没什麽可带的,我是个不肖徒。」
他低了低头,抬袖揉了揉眼:「老师他又收学生了吗?」
「前些天收了一位,叫方继道,是我的同乡和朋友。」
「『方继道』,好名字,听着品性和赋性就都很好。」文在兹轻叹,低眸笑了一下,「……我正是不能继先生之道。」
「什麽意思?」
文在兹却沉默了,目光望着空处,好似回到一处早已远去的时空。
「我拜入老师门下前,早听过朱哲子的事迹,其性如松,其志如海……我当时最自傲的便是品性坚韧,自认即便刀斧加身,志犹不改,必能续老师之路。」文在兹轻声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多麽幼稚的想法……老师又是在多麽孤独残酷的一条路上。」
他低下头:「我胆怯了。」
「我不怕死,我愿意挥洒我的生命丶才华和勇气到青史留名的事情中……但我怕将自己投于虚无,尘埃一样默默无声地消散。」文在兹默然一叹,饮一杯酒。
但片刻后他又抬头,对裴液露出个笑:「不过老师是明白我的。」
裴液给他倒上酒。
「这些天肯定有友人去寻老师请他救我吧。」文在兹向后拄地,望着牢房黑暗的顶,「……死是一件悲事,但每个人都会死,而我已到了可以死的时候了。」
「你才不到三十岁。」
「裴兄读不读话本?」
裴液挑眉:「我最爱读了。」
「同道中人,那麽我问你,二百页的本子,就一定比一百页的本子好看吗?」文在兹酒足饭饱,曼声道,「一个话本是为了讲好一个故事,不是为了把自己写的很长,故事讲完了,也就可以结尾了——一个人的一生也一样。」
「离开天理院时,我问老师说,天意浩荡,我卑而惧之,不愿如尘填海,若求其下者,可有通路?老师说,择一人间事业而死之,无之悔亦可。」文在兹双眸明亮,「如今我已以身命为士林之先驱——裴兄,我的二十八年,难道不比庸人的一百年更精彩丶更完整吗?」
「是,很对。」裴液无可反驳,点了点头。
片刻后轻声道:「反正我若驳倒了你,你忽然不愿死了,届时我又不能救你出来,也太戏弄人。」
文在兹大笑。
席上只剩残羹冷炙,裴液收拾离开,走出牢房前听得身后忽然颤声唤道:「裴兄。」
裴液回过头。
文在兹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张脏皱得不成样子的字条,微哑道:「老师若问遗言,只把此句交给他,便说是学生终生奉行之志……请他老人家,保重身体。」
裴液伸手接过,低头看去,字迹依稀可辨,是句他见过的话:「天意自古高难问,生死蝇头小事尔。」
……
深冬,午后。
刑场之外聚了无数灰白色的士服,仰着或苍白丶或悲戚丶或愤怒的脸,而除了喑哑的哽咽之外就只有沉默。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那道散发踉跄的身影终于被推出来了。
他垂着头,有些人见过这道飘摇的身影,此时有些不敢相认他的虚弱和瘦削,但更多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从此他们对「文在兹」三个字的印象就是一条冬日的干松。
然后这条干松被推在刽子手身前了,刽子手拭了拭刀,将之高高举起。
散发下的面容随着刀抬了起来,第一次含笑看向了围拢望来的千万道面孔,高声吟道:「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苍灰的天,冷淡的云,暗红的地面,围拢着无数悲愤的面孔。文在兹的死一定伤到了他们,也令他们更为愤怒。
裴液在刀光落下前转过头去,见到了人群边缘那道端严朴实的身影,和路边乾枯的蓬草一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