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中的气氛终于渐趋正常,李鸣秋照常讲着《春秋》,裴液又难免蹙眉,但今日没有方继道供他询问了,裴液犹豫一下,还是偏头递过书本,小声道:「长孙同窗,打扰。先生刚刚说的那句话,我在书中没有找到啊。」
长孙玦怔了一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句吗?」
「对对。」
「这句是先生徵引来的,是《论语》里的句子。」长孙玦认真小声解释道,「出自《公冶长》篇,『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先生刚刚谈到性与天道之论,然而几千年前圣人并未就此做解,于是先生引此句感叹。」
裴液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然而今日台上这位大儒似乎也有些神思不属,感叹罢了,却把手搭在书上,就此沉默。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望着满堂学子:「今日先不讲了,便请诸位谈一谈对性与天道的看法,如何?」
堂中一静,有些微微的骚动,裴液下意识又看向长孙玦,少女小声道:「这是个很深很大的问题,从定义到论辩都无穷无尽。一般来说,『性』指人生而有之的本质;『天道』指天地运转的秩序与规律,儒家之论.」
却听李鸣秋叫道:「昱贤。」
林昱贤起身,犹豫了下,蹙眉道:「性命玄远,天道幽蒙,『夫子之言不可得而闻者』,盖因夫子不谈此道也。学儒治世,知百姓君臣丶修仁义礼智而已,不言性与天道。」
李鸣秋点点头,不置可否,环顾道:「从此论者,且举手。」
裴液回头,却见哗啦啦一大半都举了起来。
李鸣秋示意放下,偏头又看向裴液身旁少女:「长孙,你敢言吗?」
裴液一怔。
长孙玦缓缓站起来,沉默片刻,清声道:「夫子少言性与天道,非不言也。」
堂中一静。
少女娓娓而言:「《论语》中言『性』者只一处,即《论语·阳货》中,子曰:『性相近,习相远也』。」
「言及「天道」者有两处。一是《论语·为政》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二是《论语·季氏》中,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长孙玦顿了一下:「怪丶力丶乱丶神,世所有之;天丶道丶运丶势,大唐倚之。因而我认为,不可以不谈,但学生学浅目钝,并无真知。」
堂中霎时死寂般的安静。
李鸣秋颔首:「是诚恳之言,且试言之。」
长孙玦道:「千年来古之贤者皆云,人生于天地,『性』为『天道』投射于人,因而人应循天理,是谓天人合一也.」
「你从此论吗?」
「.学生找不到反驳之处。」
李鸣秋沉默一下,也点了点头:「从此论者,且举手。」
又许多人举了起来。
而明明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曾举手,李鸣秋却没再问了,而是忽然偏头道:「裴液,你是修行中人,你持何解呢?」
裴液一怔,缓缓起身:「.修者之所求,多言『道』字。『人合与天』之论,道七家都是持此种修行之法,成就也冠绝当世,剑者追求招丶意丶心丶道,最终也是从『心』联通到天地,所以,我想儒家此论是切合的。」
李鸣秋沉默一下:「所以,在修行中,『道』就是修者的最高追求,也就是『天道』吗?」
「不错——」裴液点了下头,却忽然僵住了,一股激流从脊背一路窜到天灵。
不丶不对.有一样东西不是.
「剑。」裴液忽地怔然道,满堂一静。
「剑道,不是天道。」裴液抬起头看着台上的大儒,「剑是人之剑。」
这堂深奥又有些肃重的课业终于结束了,但这却是裴液最全心投入的一节,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书本中谈论的东西不只是让他读书识字,而是如此真切地与他的修行息息相关,它们同处一片天地,因为也遵循着同样的规则,关心着同样的问题。
这堂课令他沉思良久,后半节课乃至下午一整节都在求知若渴地向旁边少女请教,而不愧是同样「五经皆通」的学子,少女讲解之精到丝毫不输方继道,细腻之处犹有过之,甚至还会主动询问他不懂之处。
但此时课业结束,裴液站起来时,却再次望着学堂门口愣住了。
围得密密麻麻的人影堵在那里,只留了一条进出的通道,「裴液」两个字屡屡传进来。
裴液僵立当场,长孙玦也抱着书本愣住了,看看身旁少年,又看看门口人影,呆了一呆。
但很快她眼睛一亮,向裴液小声道:「你去后门等我。」
裴液一怔,却见少女抱着书就出了门,自然不受人们阻拦,而后门是与正门斜对角,不知通向何处,裴液背上书包来到这里,见是经年从外面锁着,都已落了不少灰尘。
他等在这里,很快门后响起细细的喘息,一阵悉索后是开锁之声,长孙玦从外面笑着拉开了门,眼睛明亮,脸颊微红。
裴液连忙从这里钻了出去,笑道:「劳长孙同窗跑得这样急。」
长孙玦重新落锁,认真道:「若是慢了,学堂里没了人,他们一眼就看到你了。」
裴液环顾一下,原来正是之前许绰带他去书楼经过的那条路,想来是讲习先生们的休憩处,少女受信任亲近,方有此钥匙。
此时自然不便久留,两人绕了一圈往国子监外而去,此时已是天色初暮,华灯初上,疏星挂在昏暗的天空,裴液感激地看着身旁的少女:「长孙同窗,今日多劳你讲解了。」
一天结束他受益良多,而少女嗓音都显得有些疲累,却从无半点不耐,裴液相信方继道有这份耐心,但却没这份时间。
长孙玦摇摇头:「没有啊,下次若方同窗不在,裴同窗还可寻我讲解。」
裴液有些歉意:「我学识太疏陋,几乎什麽都不会,你是一等一的学识渊博,恐怕拖累你听课。」
长孙玦摇摇头,认真看着他道:「裴同窗,你也是天下一等一有勇有谋的剑侠啊。」
「.」
长孙玦低头顿了一下,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裴同窗,你能给我讲讲,你在修剑院里每天都怎麽练剑吗?」
于是齐昭华倚在马车前等了许久之后,就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又和一个美丽端雅的陌生少女谈笑走来,那少女衣着淡雅考究,行止间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在少年说话时总认真看着他。
直到门口时两人才互相颔首分开,裴液走过来,齐昭华偏头目送着少女的背影,收回目光:「这又是谁?」
「长孙玦,一起上学的同窗。」裴液笑,「人很好,给我讲了很多经义。」
却见女子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颇为安静。
「.怎麽了?」
「没什麽。」齐昭华轻叹,「只是觉得在博望时我还指点裴少侠情事,现在来看,多少是自取其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