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荒邪
南衙的大狱竟然宽松很多。
裴液倚在这间同样昏暗的牢房中,铁铸栅栏上毛糙坑洼,上面的斑驳不知是锈迹还是旧血,裴液扭了扭屁股,破烂的草席给臀部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温柔。
实在是饱经硌磨了。
固然还是十足对待重犯的待遇,但这里真不是仙人台封印魔头或怪物的手段。
首先是不再寂冷,牢房离地面近了,身上暖和不少;其次也没那麽多怪异神奇的手段,送进肚子里的怪火丶绘在身上的纹路全都不见;再次.这里竟然有人。
再不是被埋入地心般的孤独,左丶右丶廊道对面,都有其他监牢。虽然也是昏暗牢固丶禁制重重,阴森可怖的气氛弥漫四周,但里面毕竟真的关着其他人。
裴液安静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忽然一抬眸,监牢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
这里给的光线同样堪称奢侈,裴液不太费力地辨认出那正是那位将自己押来的寺丞,带着几个公人,应当是刚刚交付了调取公文,便反身下牢来找自己。
这袭深绿官袍立在牢外望着他,却没有急着进门,每个人都先在牢外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交由一人带去了东廊,而后这位寺丞才抬手推门,四人带着笔卷走了进来。
于是裴液同样看清了他的面目,眉眼深邃,鹰鼻高挺,两条眉毛直而沉。他年纪想来未过三十,在神京这样的地方走到这样的位置,绝对是罕有的俊才。
「姓名?」目光一寸寸在裴液身上扫过,他沉声问道。
「裴液。」
「出身?」
「农家。」
「师承?」
「.没有。」
「你为什麽刺杀少陇都督?」
「想杀。」
「怎麽杀的?」
「.」
盘问,回答,旁边的文书沙沙记着,实际上裴液忽然发现,案发这麽多天,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接受查问。
另两位公职检查着他的身体,把各类基本的信息记下,当到得身高一项时,裴液见他们量出来数字多出半寸,正想纠正时,才恍然意识到是两个月来,自己又已长高了。
在这时意识到这点令他同时有些高兴和伤感,面前的询问依然持续着,都是些十分基本的信息,这些人盯着他,连肖像都是现画,显然正如刚刚在仙人台时所说,案卷还没有移交给他们。
审问进行了足足两个时辰,裴液能说的几乎全说了,这位寺丞显然也意外他的配合,表情缓和了许多。
只是他的身体一直没有松懈,纵然面前之人早已体虚无气,几个公人的站位仍然如临大敌,两个时辰不曾露出一丝破绽。
当记录完毕,寺丞一点点翻着这份新墨湿润的记录,良久道:「逻辑都通顺,只有两点有疑,其一动机,其二能力,这两条太像话本,还要再核查。」
裴液忽然抬起头,这个小动作令所有人身体一凝。
但没有后续了,少年只是微哑道:「这位大人,仙人台处我终身羁押,不知三司打算怎麽判?」
寺丞沉默一下:「三司不是仙人台这样的自专衙门,断案自然秉公依法。如今证据尚薄,暂待明日仙人台案卷送来,再定你实罪。」
「.唔。」
秉公定罪自己这样的犯人会是什麽罪呢?
裴液即便没有读过大唐律,也清楚不会有死罪之外的第二种可能。
除非仙人台的案卷有什麽转机.可事实俱在,两百双眼睛目睹,一份案卷还真能帮自己脱罪不成?
何况裴液此时也隐约明白,两方虽有争执,但并非对抗,它们办的仍然是同一个案子。和江湖上的厮杀相比,这是种更隐秘的你来我往,他暂时也理不清楚,无声一叹,望着墙壁没再说话。
寺丞合卷起身,要离开前却又再次垂视着他:「.你真的杀了少陇都督?」
裴液抬起头:「嗯。」
「.」
寺丞蹙着眉,抿唇缓缓转身。
却又被身后微哑的声音叫住:「大人。」
「.嗯?」
「三司这样秉公的衙门想来不克扣吃喝?」
「.」
这地方果然有人情味儿得多,一兜黍饭很快送了进来,只是用荷叶折成的容器,也没给箸子,食物本身倒很乾净,裴液狼狈地吞完,感觉身体回复了些血气。
他确实本来就有一副好筋骨。
「喂,你是犯了什麽事,这麽大阵仗?」恢复了昏暗安静的重牢里,一道声音从斜对面的监牢响起。
发声之人很消瘦,相貌有些阴暗,裴液注意到他腕上也有同样压制真气的法器,但显然旧了,像是这里的老住户。
裴液收回目光,箕坐倚在墙上:「杀人。」
那人发出鬼一样的笑:「在这儿的谁没过杀人?你杀的什麽人?」
「都督。」
牢中一静,而后响起几道稀拉短促的笑。
裴液借着这些声音望去,大约能瞧清的就是周围五间监牢,除了左斜角阴暗枯瘦之人已明外,右斜角是位青衣的女子,一腿伸直丶一腿屈起,那是习过武的身姿,却不像江湖人,而和刚刚那位寺丞的肃正有些像。
自己左隔壁却是一位免冠散发之人,他手上没有禁锢真气的法器,因为这人根本没有修为,实际上他身上没有丝毫习武的痕迹,镣铐已在手腕磨出几层血痂。裴液认得他脏破袍子的款式,和博望时见过的那些书院士子类似。
他是这几人里状况最差的,但刚刚正是他抬起头来看着裴液,咧开发白的嘴唇笑得最不掩饰。
「我没杀过.」这时他低声咳着,虚弱回答。
最后一位是裴液右隔壁的遒劲汉子,这是唯一一位除了禁锢法器外,还和裴液一样带了脚镣丶颈间也扣着铁环的重犯。
刚刚他低声发笑时,更远地方的笑声都忽然截断。
裴液大约明白过来,在这里的地位似乎和禁锢的规格挂钩,他这时感到很多道目光朝自己望来,显然因为这套禁锢双手的刑具于这重牢里也是第一次出现。
这倒也是新奇的体验,那枯瘦之人向虚弱书生嘿了一声:「你们这些人,说话便是杀人,也没甚差别。」
书生怔:「.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