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什麽处境中,有这样一汪水源总是好的,裴液蹲下身,把两枚果子洗净,又洗去手臂头面残留的血迹,最后俯身饱饮一通。
将要抬头时却忽然定住了目光——只见螭火耀映之下,潭中竟然游动着数尾乾净的白鱼。约莫七八条的样子,水是冷透的寒凉,它们宛如生死其中的精灵。
「.」
这真是他没见过的情景了,只听常常跑山的大人们闲聊过,说有种生于寒泉中的山鱼,无腥无垢,是极为珍稀的佳肴,极难活着运出深山,一条小臂长的,外面开出的价钱能盖一间小院。
裴液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忽然见到这不知该算山珍还是河鲜的东西,他低头伏在水面上望去,确实是第一次见这种鱼,生得修长好看,额头稍宽,两颗眼睛嵌在两侧,有些呆头呆脑。
在螭火照耀之下,眼下的这条鱼也第一次茫然侧过身子,眼睛呆呆地看着这只水面上的陌生生物。
一人一鱼安静对视着,裴液伸手比划了一下它的长度,颇为满意,抿唇道:「看来你我颇为有缘.」
手一探而下,在水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它擒了上来。
白鱼在他手上呆住,两腮张合几次没吸到水流,愣了一下,猛地开始了拧动甩尾,寒凉的水珠飞溅颊面。
少年感受着手中力道充沛的鲜活,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鲜亮的白牙。
「明姑娘,瞧。」裴液从洞深处走出来,朝她提起了手中已然不动的山珍。
明绮天回过头,张了下清透的眸子:「.这是怎麽弄来的?」
「我很会钓鱼的。」
「.」
「这鱼据说很好吃。」裴液先递给她两枚沾着水珠的果子,「我处理一下。」
「里面有水潭吗?」
「没,树上长出来的。」
然而女子想的显然是另一件事,清淡的目光落在裴液的头面上:「你变乾净好多。」
「.嗯?」
明绮天起身往洞深处走去,轻声道:「你要借我两粒火.我去洗沐一下。」
「啊?」
裴液坐到洞边,以山羽将此鱼摘头去尾,刮鳞拆骨,割下两片鲜嫩的半身。然后把不太情愿的琉璃横在身侧,这柄剑永远是极致的纯净,裴液就将片下的鱼肉一枚枚地摞在上面。
他望着雨雾中辽远的苍山,把沾血的山羽放在水帘下洗净,安静握剑而坐那种感觉再度涌了上来。
心绪越平静下来,那感觉就越发鲜明。
——「当伱可以看清自己的时候,我不会让你坠下去的.你要相信【明镜冰鉴】。」
女子确实是世间最好的镜子,若非通过她的眼眸,他不知何时才能看见自己亦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只是,那镜中之人面目却依旧朦胧,少年心中也依旧有着犹豫的彷徨.是吗,裴液,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你又真的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握住剑,你就永远想拿到胜利.像女子那样明澈平静地面对一切.那其实不是你想要成为的人。
你想要成为的是什麽样子呢?
少年倚在洞边,安静地望着远山,直到身后忽然响起脚步。
裴液回过头,明绮天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竟然真的是洗沐过后,整个人仿佛清透了好几个色调,清亮湿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身上也换了一身乾净的白衣——只是她显然没带新靴子了,两指将鞋袜拎在手上放到一边,赤足来到了琉璃的另一侧安静坐下。
裴液怕湿了鞋袜收腿盘坐,她则就此将小腿垂落崖边。
空山新雨丶空山新雨.裴液不知道在哪里读过这个词,总之它就是突然跳出来。女子真的经常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前面几个刻钟里她仿若坠入凡间,如今又已是久居月宫的仙子。
但裴液心绪这次并没在这上面,他怔然望了女子一会儿,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了。
她松闲地坐在这里,好像这里确实不是分秒逼命的绝境,寻食丶洗沐.没有一件是合适的事情。
鱼片薄薄地贴在琉璃上,明绮天伸指推成一卷,拈入嘴里嚼着。
「好吃麽?」裴液期待地看着她。
女子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乾净丶清嫩丶紧致.三个特点都十分鲜明,女子确实没吃过多少东西,但这种寒鱼也确实足以排在前列。
「咱们是没有火,不过我听说好像有些人是专爱这种吃法的。」裴液道,「不过要蘸些姜醋之类。」
明绮天又拈一片,咽下后道:「《礼记》云:『脍,春用葱,秋用芥』。」
「嗯嗯,但是生肉不大干净,据说吃下后,有时候会生虫子。」
「修行中人,有真玄在,倒是可以安享佳肴。」
「那倒是哦.」裴液点点头,仰头拎起一片送进嘴里,却是忽然想起,「但明姑娘你现在不是没有修为——闹不好要拉肚子。」
女子低眸送入唇中一片,只作未闻。
片刻后,餐肴既尽,琉璃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在雨中洗净自己的身体。
裴液倚在洞边石壁上,一腿垂下,一腿屈起,含笑望着这一幕。
将【山羽】举在面前,他忽然确实理解了女子所言的一切——是的,每个人都可以是明镜冰鉴。
他确实永远无法如女子般淡然,他永远不会接受失败,会永远期待胜利.但,他们依然是一样的。
死,也不过就是死而已。
即便在将要殒命的险境,即便是一次次失败的绝处.只要有剑,就可以谈剑;既然有鱼,就可以吃鱼。
因为他们从未辜负自己的生命,也就并不迷惑于胜败生死。
只是,女子会清淡地说出「那也没什麽」,他则会永远含着笑,拼尽最后一丝生命去追逐胜利罢了。
他忽然知道自己在生长成什麽样子了也终于见到了镜中的那个等待相见的人。
少年低眸望着【山羽】光洁的剑面,恍惚之中,一双狭长锋利的明亮眼眸冷淡地看了过来,却又仿佛露出个笑意。
这一笑真的十分迷人,十八年前能得这一笑的人.也一定不多。
下一刻这份迷人鲜血淋漓地化作了丑恶的枯鬼,一切只在一霎消失.但山羽沾雨的剑身,一片明净透亮,仿佛细锐的冰玉雕成。
这是他们进入崖洞后的第十个刻钟,司马和衣端止来到了十里之外的长溪。
女子和少年依然无力反抗。
而还有一刻,「冰雪身」就要完成下一次周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