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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有杀不死他的,只会让他更奇怪

李晓悦道:“也还好吧?如果三十九岁了还能找到八千的工作,我会挺满意的。”

那隽的眉头攒了起来,嘴角刚弯成轻蔑的弧度,立刻想起李晓悦的脾气。她似脾气倔,只能顺着,慢慢哄。于是把嘴角的弧度调整成宠溺的笑,道:“我好好努力,你才不用在三十九岁的时候为了八千块钱出去奔忙嘛。”李晓悦毫不犹豫:“我不会在家当全职主妇的。”

那敢情好!那隽想,他的妻子,要么术业有专攻,要么贤良淑德,总之不能是“三和大神”。不过慢慢来。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李晓悦抱在怀里,开始他们俩最喜爱的游戏。

李晓悦这段时间活得非常累,简直比所有她上过的班都累。不止因为盯着装修累,心更累。上班嘛,她不高兴就可以辞职。但是谈恋爱,尤其是与那隽重归于好,他摆出一副要把终身托付给她的架势,她就不好随时撂挑子了。那隽这样条件的男人能看上她,她也感到高兴。她的确爱他,他高大帅气,对她大方,尤其他的聪明让她心折。可同时又因为聪明,导致他有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和控制欲,这让她始终在内心深处对这段感情带了点抗拒。两人若想长久经营一段婚姻,必要有人妥协,一般是女人妥协。她马上三十一岁了,这样完美的男人要娶她,把二百平的房子依她的意思装修得漂漂亮亮,还交给她做主。这种人生给一般女人,都会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去,但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李晓悦通常不去想未来,未来太遥远。父母的离世让她意识到,人生无常,所有想把人生牢牢掌握在手心的人都是徒劳,人就应该活在当下。可那隽不允许她逃,他捕捉到她内心的那一点点无助彷徨,给了她一把二百平方米的房子的钥匙,要她落地生根,再也不漂泊,试着去行走在他规划好的人生轨道上。

李晓悦非常犹豫。房装修完,依那隽的意思,就该去领证了。结了婚,住进那个房,她还能是李晓悦吗?

那隽回去上班,他们又开始了“同屋的陌生人”的生活。公司这段时间风平浪静,秦玲玲没有什么动作,讨债风波平息,老那生活回到了从前。直属领导的日子好过了,李晓悦的日子便也好过了。每天准点上下班,最多稍微加个班到七点,活儿也就干完了,所以她那颗渴望远行的心又蠢蠢欲动了。

汉服社的姐妹们邀她周末去西安,那里即将举行一场服装博览会,国内最顶尖的汉服品牌会联合起来举行的一次大秀。李晓悦心痒痒,不过周末两天不够玩的,她打算请上两天年假,顺便把西安逛一逛。最好能穿着汉服在西安的古城墙上待一下午,再和兵马俑合个影,体会下古今融合的穿越感,那才棒呢!

对老那她不撒谎,如实相告。老那骂她任性,李晓悦道:“哥,如果我说请两天年假是因为家人生病,我得回去看他们,你一准儿批了。我父母双亡,年假不拿来玩,干什么呢?”

老那骂着她,还是批了,这就是李晓悦喜欢老那的原因。

回到家,那隽意外地早早下班,躺在床上发呆。李晓悦坐过去,想跟他说自己要离京四天。还没开口,那隽搂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脖子旁。

李晓悦感受到他呼吸的沉重:“怎么了?”那隽声音发闷:“老板不同意我转岗。”

前几天,那隽递交了想转岗当技术经理的申请。几个月前,老板在年会上鼓励每个员工都应该有对自己长远的事业规划,所以那隽想,他的转型申请一定会得到老板准许。没想到三天后,老板叫他谈话,不但没有同意,还批评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浮躁,失去了工匠精神,这给了那隽当头一棒。他想象中的自己,是技术拔尖且有远见因而备受老板青睐的年轻才俊,而现实的他却是公司事业大楼一块小小的砖,非常重要是没错,但嵌在哪里,老板说了算。

那隽愤愤:“我都三十二岁了,再不开始攒管理经验,到了三十五岁,熬不动夜了,公司又没有管理岗给我,我就会像被榨干汁的甘蔗渣一样被倒进垃圾桶。那时再跳槽,又有哪个大公司会要我?我可坚决不会去小公司。”

李晓悦安慰他道:“到时候也不见得就会辞掉你,你是老员工,又能干,顶多当不了领导,还是会有你一席之地的。”

那隽道:“怎么可能留着我?你知道今年应届毕业生多少吗?超过800万!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李晓悦思索:“意味着工作非常难找。”

那隽神经质道:“错,意味着有铺天盖地聪明绝顶身强力壮的985和211的小崽子随时可以干掉我这样的老家伙。”

那隽说,最近他参与了公司的校招,发现现在大公司招人居然需要考“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就是国家公务员考试必考的那一套东西。那些题,那隽大部分都答不上来。据他所知,其他大厂校招也如此。拿到这些卷子时,他虎躯一震,和几个老员工面面相觑。事后他们算了一下,以投简历和最后签约的人数算,公司的录取率比公务员和央企都要低。放到今天,他们这些人都不一定能被公司录用。看着被录取的小崽子们个个摩拳擦掌意气风发,大家都觉得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李晓悦感到不可思议:“你们公司招的大部分是技术开发和市场吧?为什么要考公务员的那一套?哪儿跟哪儿啊?”

那隽冷笑道:“你还不明白吗?它的目的不是考察求职者的专业能力,而是用一套奇怪的标准筛人。说白了,人太多了,只能抬高生存门槛。”

李晓悦劝他不要焦虑,他才三十二岁,离三十五岁还有好几年。届时公司不一定会辞掉他,即使辞掉,他也很快能找到下家。哪怕工资待遇不那么高,也低不到哪里去。他和他嫂子不一样,首先有技术;其次他在职场从来没有断过档,找工作不用发愁的;最后,他还有丰厚的存款和可兑现的期权;最后的最后,找到次一点的工作,就不能活了吗?大街上那么多人,几人985,几人211,几人研究生?几人年薪百万、期权千万?不都一样开开心心地活着?

那隽被她苦口婆心一顿劝,心情起伏不定,忽而感到欣慰,忽而想反驳她。最后他还是决定不管认同还是不认同,少开口,以免引发争论。屋里一时安静下来。那隽道:“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

李晓悦沉吟了又沉吟,终于说:“我明天要去西安,去四天。”那隽:“出差啊?”

李晓悦说:“不是,和汉服社的朋友们一起去玩。”那隽说:“哦。”

“玩”这个词那么刺耳,他一阵反感。李晓悦这是怎么了,旧病复发了?这阵子看她安安分分地盯着装修,上班,回家,还以为她收心了呢。“玩”和成年人多么不相宜。他刚才说的关于生存和发展的重大议题完全没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一说到“玩”字,整个人透露出来的兴高采烈的劲儿,就像五岁的小孩子听到门外有同伴在叫她去玩的一样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她那么蔑视所有人都在意的这套系统,这太僭越了。

她快三十一岁了!

李晓悦听出这个“哦”字里蕴含的大段抨击,她本能地抗拒,刚竖起眉毛,又想起他病刚好,而且今天受了打击,便放缓了口气,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玩吧。”

话一说出口,她高兴起来了。那隽既然能跟她去露营听脱口秀,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玩汉服呢?汉服社里也有几个男孩,穿起汉服来眉目都显得温润,那隽穿汉服一定比他们好看。

那隽冷冷道:“我没有“玩'的权利,我要上班。”李晓悦道:“你有年假呀,为什么不用?”

那隽道:“我有年假也不会用来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又不是拍戏,正常人穿着戏服一样的东西扭捏作态,不合时宜,不切实际,莫名其妙!再说了,年假也不可能说请就请。上个月他的部门有一个同事请了事假,再加上他出车祸请了假,直接拖累整个部门加班时间全公司倒数。部门总被领导约谈,挨了顿臭骂。

李晓悦如当头被浇一瓢冷水,她的兴致没了,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李晓悦道:“什么事情有意义呢?上次我叫你和我去青海参加六月会,你也说没意义。你到底想从“玩'这件事里得到什么?”

那隽道:“千里迢迢去参加什么少数民族的民俗大会,对正常人来说太奢侈了。李晓悦,没有人活得像你这样散漫。”

李晓悦针锋相对:“那隽,没有人活得像你这样焦虑。”那隽火了,指着窗外:“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焦虑。”

李晓悦冷笑:“所有人都焦虑,所有人都不正常。”

“焦虑才正常,你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三和大神,才不正常。”

“一天天的狼性文化,活着干死了算,不苦不光荣,苦难是财富,被资本家榨干最后一滴血汗进棺材那一天,你才会明白这辈子白活了。”

那隽吼道:“去吧,你想玩就去吧,就这样一辈子玩下去不结婚不生子,我看谁敢要你。”

李晓悦倒吸了一口凉气,摔摔打打地收拾着行李,一边愤愤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个王八蛋,哄我把房退了,害我没处去。”

那隽后悔了。见她一件件把东西扔进行李箱,明显是要散伙的样子,他走上前去,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扔到床上。李晓悦不干,两人抢着,那隽声音放软:“晓悦,别这样。我错了,收回刚才的话,别走。”

李晓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见那隽这样,她委屈得鼻子都酸了,眼圈红了,抽噎着道:“我就是去玩,又没有伤害谁,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好像杀人放火一样?”

那隽苦笑道:“大人怎么能为了玩放下工作?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呢?”他擦着她脸上的泪,一边也纳闷,为何一看她掉泪就心软?上一刻还在鄙夷她像孩子般的天真,这一刻又为她的可怜而心疼。

李晓悦道:“我请的是年假呀,你哥都准我假了,到底为什么我不能玩?”

因为一个成年人为了“玩”兴致勃勃,全心全意的“玩”,真的让人觉得被冒犯。但这件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那隽只能久久、久久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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