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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变形记

出了脚就后悔了,赶紧和他说,闻闻是没有瘾的。

郭立民身体特别壮,挨了一脚居然纹丝不动,反而是听到我的话以后,头一瞬间就抬了起来,看着我问:“真的?”

我打开车门叫他赶紧上车,骂道:“这他妈是常识。”他上了副驾驶,一个劲重复:“是不是真的?”

得到我再三确认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躺在座椅上。沉默了挺长时间,郭立民冒出一句话:“我不能染粉的。”

我看着漆黑的夜空,觉得夜路不安全,想先去找点好吃的,朝泰国的美赛镇驶去。

大其力是缅甸的边境城市,和泰国的美赛只隔一条美赛河的距离。

过桥的时候,在车头远光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几名泰国军人端着枪站在面前,其中领头的警察对我比了个停止的手势。等车子停好,他过来敲我的窗户玻璃,要例行检查。

泰国警察腐败现象严重,我从皮夹里拿了几美金,摇下窗户递给领头。领头接过钱,先看了我几眼,觉得没什么问题,微微点头,然后又盯着坐在副驾驶的郭立民。

郭立民原先和领头对视,但是很快把头转回去,上身挺直,眼睛注视前挡风玻璃,一动不动。

领头嗤笑一声,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手腕的表,又朝我伸出五个手指,问道:“OK?”

巡逻队一般是三个人,六小时一班,一天四班倒,他的意思,是要我在五个小时内回来,不要拖到换班,不然他会很难做。

我朝他比了个OK,一脚油门,没到五秒,来到了泰国。虽然只隔了一条不宽的河,但美赛和大其力仿佛两个世界。

90年代,美赛还和大其力一样,依靠罂粟支撑经济。后来泰国政府下严令全面禁毒,边境的泰国人没法在当地制毒,全跑到了缅甸。这边的环境不比大其力好,街上都是垃圾,房子也陈旧,但人们脸上的笑容,比大其力要多得多。

车子停好,我找了一家之前去过的小吃摊子,老板是缅甸人。美赛的缅甸老板,通常都是下午三四点过来出摊,早晨没有游客才回去。

我要了油条,面饼之类的传统边境小吃,拿了几瓶啤酒放进冰桶,和郭立民面对面坐着。郭立民咬了一口油条,马上就吐了出来。我几口把手上的油条吃完,又灌了半瓶啤酒,打了个饱嗝说:“这边的油条和国内不一样。”

郭立民听了我的话,噢了一声,忽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拿起刚才扔在桌上的油条,几口啃完,灌了一瓶啤酒。他的眼圈开始泛红,很快泪水就掉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都在抖。他把头埋在手臂里,身体不停地颤。

我拿着酒的手停在半空,问他:“你要是吃不惯就别吃,犯不着哭得这么凶吧?”

郭立民又哭了一阵,才把头抬起来对我笑:“我想阿爹了。”

郭立民的父亲叫郭强,原先开了一家小炒店,生意一般。因为家里老人突发重病,加上有妻子儿子要养,他特别想找赚钱的路子。

80年代的金三角,流传一句俗语:谁家有十万株罂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90年代,坤沙的倒台和东南亚各国政府的全力合作,海洛因产量锐减,罂粟价格翻倍,俗语变成:谁家有一万株罂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新世纪以后,因罂粟的种植周期长、地域环境苛刻、价格高昂、产量不足等,海洛因逐渐被人工合成的冰毒代替。那句俗语里,又减少一个零。

如果将海洛因形容成大自然的果实,冰毒就是工厂流水线的商品,而加工的商品是要原料的。

2004年,郭强听来馆子吃饭的食客说,边境地区卖某种感冒药很赚钱,就留了心眼,去实地考察了一趟。“阿爹回来的时候,不停着说钱太好赚,太好赚了。”郭立民总算停止抽泣,用T恤擤了下鼻涕。

这些被收购的感冒药,最终会被用来提炼毒品原料。直到2005年,该感冒药被列为处方药,购买途径受限,情况才有所转缓。

郭强在云南碰到的药贩子承诺,货有多少就收多少。他没犹豫,把银行全部的存款取出来,加上小吃店打的抵押贷款,找亲戚朋友借钱,然后去贵州各地的乡下诊所和无证药店跑了一个多月,囤了十来万元的药,之后租了一辆货车,孤身一人前往云南。而后,杳无音讯。

郭立民又拿了一根油条,他说父亲走的那天,给家里做的就是油条。说这话的时候,郭立民眼睛一直在看我,可能他是想要我说几句慰的话。我不想开口,就咬开两瓶啤酒,递给郭立民一瓶。

当时美赛河上,恰好有当地的富贵人家结婚。一艘艘小木船顺流而下,船上挂满五色的彩灯,船头立着铜铸小佛像。头戴圆形草帽,身穿艳丽服装的女人跪坐在船舱,嘴里念念有词,手上将满满一船的瓜果,丢向岸边,引得游客和当地人哄抢、玩闹,众人脸上都是笑容,更有情侣在互相追逐,场面很热闹。

我们坐的位置离河面有点远,连颗提子都抢不到,郭立民一个劲埋怨我。我被他说得有点烦躁,想结账换个近一点的位置。

还没等我有动作,郭立民把手伸进冰桶,掏出鸡蛋大的冰块,朝人群扔去。借着灯光我看到,他胳膊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冰块砸到了人,有个家伙捂着脑袋跳脚,以为是旁边的人打他,挥拳乱打一通,惹起了不小的争端,场面更热闹了。

郭立民见到这景象,笑着举起酒,要和我吹瓶。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意思?”郭立民手停在半空,瓶口对着自己。

我指了指下面陷入混乱的人群。郭立民嘴巴做出“噢”的动作,并没出声。他把酒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他们笑得太开心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继续说:“阿妈病了。”

这之后大概过了十天,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我正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我把黑星手枪拿在手里,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郭立民,浑身上下都是雨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把他拉进来,郭立民坐下后没说话,只是重复抽纸擦脸的动作,脸上的水都干了,他还是没有停止。我觉得太浪费,把纸巾盒拿走,郭立民这才抬头看我。

我问他怎么过来的,郭立民说自己骑车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我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郭立民没有回我,只是双手捂着脸,呼呼喘气。

又等了半小时,电视上的节目都放完了,他还是保持同一个姿势。我有点烦躁,骂了一声:“给我装死人啊?”

没想到这话刚出来,郭立民换了个人似的,冲我大吼:“操你妈!”

我有点懵,但也知道这是在发脾气。我没说话,只是抓起遥控器,用力扔了过去,正好砸在郭立民头上。他额头没出血,就是有点红。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郭立民从大口喘气的状态,渐渐平稳下来,向我道歉。他又说:“阿妈走了。”

我明白过来,去卧室的床底下搬了一箱啤酒,搁在他面前。郭立民先是看着我,然后才把箱子打开,抽出一瓶来丢给我,然后又抽了一瓶,用牙齿咬开,对着嘴直接喝完。

喝到第三瓶的时候,他胃酸上涌,直接喷了出来,弯腰咳嗽,吐了好一阵,稍微缓过点劲来,他又继续喝。我就这样看着他,喝了吐,吐了喝,把房间搞得一团糟。

一箱啤酒还差最后一瓶的时候,郭立民醉了,他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没有管他,自顾自去了卧室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被门外的声音吵醒。我揉着眼睛出来,发现郭立民正拿着拖把拖地,沙发上的残渣已经被处理干净。

“你还算有良心。”我对郭立民说。

郭立民拿着拖把,直起身子看我。

“干嘛?”我被他看得有点毛。

郭立民笑了一下,然后和我说,有钱真好。

我问他什么意思?郭立民说:“要是我有钱,就不来找你了。去找十几个姑娘,保证忘掉所有事情。”

“这不是废话嘛!”我想拿烟抽,但是发现烟盒空了,拿着烟盒对郭立民晃了晃。

郭立民又重复了一遍:“有钱真好。”

“你什么意思啊?”我觉得郭立民有毛病。

郭立民说:“要是我有钱,就不用抽你的烟,我自己可以买烟抽。”

房间整理完以后,我想留郭立民吃饭,他说要回去上班,自己早上没请假。

“行吧。”我叫郭立民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又对我说:“有钱真好。”

还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要是我有钱,就可以像你一样开大车子,不用借别人的摩托车了。”

“啪”我把门给关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郭立民。直到有次,在小孟拉的赌坊里玩,见到有导游带着一大伙中国游客,咋咋呼呼地围在牌桌前,拍照、喧哗,才让我想起他。

我做事不喜欢拖沓,当时就把筹码往口袋一塞,下了牌桌,去旅行社找郭立民。

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踢了踢他的凳子,醒来后问,最近怎么不来找我玩。

郭立民起身灌了一杯芒果汁,用力敲打自己的太阳穴,揉着脑袋和我说,最近旅行社生意很好,完全走不开。

我笑着说他就一个导游,有个屁生意,然后问他出去玩两圈吗。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是客套一下,毕竟他做的是正经工作,不能随时逃班。没想到我话刚说出口,郭立民就走到一个同事旁边,用力推了一把同事的脑袋,力气很大,头差点就要撞到桌沿上。郭立民叫人代替他去领一下晚上的游客团。那同事人长得瘦小,看着文气,被推以后只是向后缩了下脖子,连连点头。郭立民冲我挑了一下眉毛,就离开了旅行社。

路上,我说自己刚从赌坊出来,问他去不去?

郭立民说自己没钱,如果请两百的筹码就去。他拍我后背,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裤子口袋,想要找筹码。他边搂着我,边说:“你来钱这么快,花点有什么关系?”

我一把推开他,跑远了一点大声说:“我是第一次请你吗?”

扯了半天。我不肯请客,他不肯花钱,郭立民就提议开车去郊区兜风。我嘲笑他:“兜风?要不要去春游?初中生啊!”郭立民一脚把地上的石头踢开,说随便我安排,反正他没有钱。五分钟后,我们开车前往位于小孟拉北部山林里的一个小寺庙。寺庙的豆子斋饭做得好吃,每逢周三,五点到八点之间,免费供应。今天刚好是周三。

在去往寺庙的路上,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山路,路上没有行人,只有零星的几户农房。这些房子破旧,房顶大多用树枝和树叶盖着,被雨水打湿不断有水滴落下,农户在下面放木桶接着,当作平常烧饭用的水。

一路上我被车里的空调吹得犯困,快要打瞌睡时,郭立民拍着车窗说尿急,要下车去方便。

我吓了一跳,故意踩了一脚油,想早点到寺庙吃饭。

郭立民喊了三次,见我没反应,就把安全带的扣子解开,开始脱短裤。

我一脚急刹,把车停在路边骂他,郭立民冲我嘿嘿笑,打开车门,手提着裤子下了车。

郭立民尿了半天还没好,我下车抽了根烟。忽然他叫了一声,我看到他双手捂着下体跪倒,脑袋顶着地面,牙疼般不停地吸气。

我们停车的位置前方就是一家农户,郭立民撒尿之前没看,尿在了别人的家门口。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用弹弓射中了郭立民。打完人的小女孩,伸手指着郭立民,不停用缅语说着话,情绪激动甚至原地蹦了几下。

缅甸山村的小孩特别流行玩弹弓。他们买不起橡皮筋,就用一种树木的枝条代替,弹力很大,搭配小石块,可以打晕野兔子。

郭立民缓了一阵子,才渐渐直起身子,但还是跪在地上。我抽着烟走过去,笑着对他说:“以后你娶媳妇可以找我帮忙啊?”郭立民瞪了我一眼,然后盯着小女孩。忽然,他捡起脚边手掌大的石块,用力丢了过去。他准头不行没砸到,但把小女孩吓了一跳。她怪叫一声,躲到大树后面,伸出脑袋偷偷观察。

“人家是个孩子,这么认真干嘛?”我伸手去拉了一把郭立民。

郭立民起身后,把我的手甩开,问我车里有没有橡皮管。我问郭立民想干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要橡皮管。郭立民的表情从开始的愤怒转为冷漠。对于我们这些常年混迹在灰色行业的家伙来说,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仇恨,表情一看就清楚。郭立民当时看我的眼神,是仇恨。

“你这么狠,是想怎么样嘛?”我把身体摆直,对他有所防范。郭立民没有回答,眼神从直视我的眼睛,转而向下瞄了几眼。这眼神我很熟悉,我有时候被猜叔体罚,就会下意识看他日常放枪的位置,想着要不要拼一把,把枪夺过来。

想归想,但我不希望失去郭立民这个朋友,就说:“你不用找管子,我们跑车的时候,都会带一桶备用油,就在斗里。”

郭立民把皮卡斗里的一桶汽油提出来,走到农房门前,一脚把房门踹开。发现里面没人,走出来把汽油浇在四周。

他要烧房子。

下雨天不容易点火,但这家农户算是比较富裕,房间里有专门存放干柴的地方,郭立民在上面浇了很多汽油。他没带火机,转头问我借,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丢了过去。火石被擦亮,火焰很快吞没了房子。

跑远的小女孩又回来了,看到房子被烧,嘴上不停地叫着。她捡起石子用弹弓打郭立民,打到后来没力气,就改能用手扔。

郭立民没有闪躲,反而朝着小女孩靠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她。郭立民刚才特意剩下一些汽油没用,他作势要把油浇在小女孩身上。我叫他不要闹,烧房子就算了,别烧人。郭立民没理我,抓着小女孩的手臂,一个劲往外拖。小女孩在地上不停地踹腿打手,胡乱叫喊。

“砰”!我朝房子开了一枪,叫郭立民冷静点。

郭立民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松开了手。小姑娘立马朝远处跑去,头也没回。

重新坐到汽车上,我问郭立民是不是有病?郭立民把头转向窗外,一路上都没有再对我说过话。

到了寺庙,郭立民在下车前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家里不能断了根。”我没理他,直接去后院吃斋饭。

吃了三碗,我在庙里走路消食,看到郭立民在正厅,跪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想搭理他,觉得他不是正常人。闲逛了两个多小时,准备回去的时候,我看到郭立民还跪坐在地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笔直的腰背已经变弯,大概累了。

我拍了下郭立民的肩膀,和他说回去了。郭立民没看我,只是轻轻摇着头。

我见他这模样,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就独自开车回了达邦。

2010年的春节前,猜叔和其他手下在一起吃饭,饭桌上有人说了一件趣事。

猜叔出钱参股的旅行社里,有几个中国过来的游客想要从金三角搞大批量的制毒原料回去,但是没有门路,就问了当时带他们团的导游想办法。

导游机灵,找了一些废料冒充原料,高价卖给了这几个游客。游客看不出真假,回国以后才发现被骗,就想着伺机报复回来。

几人找了一个穷光棍老乡,给一笔钱安顿了老乡的老母亲,然后让他报团参加金三角旅游,找机会给导游扎一针。扎针的毒品自然是在金三角当地买。

老乡随便找了一家小店,进去就问人家毒品怎么卖?那店家说现在查的严,不同种类价格不一样,问他要哪种。老乡人实在,直接说买最贵的。最贵的自然就是高纯度白粉。

其实他在金三角逛一圈回去就行了,那几个游客也许不会再派人来核实。但是老乡讲信用,拿到毒品的当晚,就给导游扎了一针。他不懂行,以为血管粗就吸收得快,直接扎在了动脉上。

导游没几分钟就死了。

老乡被小孟拉警察抓住,如果没人出钱,一般是要在牢里待到死。

因为里面故事的情景被讲得实在有趣,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我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好好一个导游,为什么要去搞这些东西,想钱想疯了吧!

那人说,好像是那导游的老妈要治病,他就开始到处搞钱。

忽然,我想起了郭立民,发现自从寺庙分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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