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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今年这八月九月, 许是多事之秋。

谢家这边,一边是姐姐谢知秋冒着萧寻初的身份科考,一边是妹妹谢知满遇到安继荣的提亲。

当这两姐妹各自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秦家其实也并不安宁。

初八那日,考场突降暴雨,秦皓去送昔日同窗进考场, 被淋了个正着。

一回到家,他就发了高烧。

而且这烧一发起来, 居然就是大半个月。

秦皓是秦家这一代中最可能有出息的孩子, 更是高月娥的心头爱子,他这一病, 几乎将母亲的心都揉碎了。

那日, 秦皓发烧烧得昏昏沉沉,高月娥昼夜不歇地照顾他, 直到凌晨, 秦皓的体温才有所下降。

天色未明,夜帘低垂。

秦皓面色苍白,卧病在榻。

他眉间轻蹙, 眼睑微动,明明是睡着, 手指却不时颤动,似在梦中。

“谢……”

他在梦中,在意识不清醒时发出呢喃。

高月娥担心儿子的身体, 整晚守夜, 但到后半夜, 她有些撑不住了, 便坐在桌边, 托着头小睡。

此刻,听到秦皓在梦中发出声音,她蓦然清醒,忙过去问:“皓儿?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可是秦皓并没有苏醒,他只是在说梦话。

只见秦皓眼眸未睁,肩膀却动了一下,像在梦中挽留某人。

他沙哑地唤道:“谢……妹妹……”

高月娥怔住。

*

此刻,秦家太太已被恭恭敬敬地请进谢家。

丫鬟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茶,高月娥微笑着颔首,道了声谢。

她捻起茶盏盖,优雅地拨了拨茶水,却并未端起来喝,十分矜持。

高月娥在谢家,应当被尊在贵客之列。

秦谢两家虽是世交,但多年之后,后代其实没有那么亲密。

秦老爷和谢老爷小时候是见过面,但只是碍于长辈关系走个过场,二人点头之交、客客气气,并不能说是朋友。

长大后,秦老爷这一支是秦家混得最好的,他不仅考中进士,还颇有官运;而谢老爷这一支,则是谢家混得最不体面的,他非但没有任何功名,还经了商。

他们际遇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就是两类人。

但两人一边配合着秦谢两家的其他人,继续不时表演“百年世交”的感人戏码,另一边,谢老爷其实对秦老爷十分羡慕,有着微妙的身份差,不得不敬着。

而高月娥在女客中的地位,大抵相似。

自从秦皓的父亲在朝中有了官职,高月娥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官家太太,在梁城的地位水涨船高。

作为小圈子内夫君最有出息的人物,大家见了高月娥,都会敬着她些。

尤其像温解语这样比较温吞内向的性子,是不愿与人起冲突的,对高月娥尤为谨小慎微,自愿低头三分,怕哪里惹了她不快。

此刻,高月娥优哉游哉地品着茶。

一听闻她来,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谢家老夫人立即领着媳妇温解语隆重登场。

“秦家媳妇。”

老夫人由温解语扶着过来,因着这高月娥是秦皓的母亲,老夫人见了高月娥,也一改昔日对晚辈威严的作风,变得和蔼可亲不少。

老夫人脸上露着一个过分和善的笑,她走过去,一边欲拍高月娥的手,一边问:“你今日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还有皓儿如何了?听说他淋雨感染风寒,现在可好些了吗?”

老夫人后半句话的关心,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秦皓是她看上的孙女婿,老夫人绝不希望秦皓有什么变故。

两家说起来也是世代交好,所以自从秦皓生病,谢家没少送药送大夫去秦家慰问。

高月娥不着痕迹地避开老夫人想和她“长慈少孝”的手,说:“好多了。”

听老夫人问起秦皓,高月娥的表情微微松弛了几分。

高月娥道:“毕竟是年轻人,皓儿这回是病得久了些,但没有大碍。前两天他烧已经退了,但大夫说他大病初愈,最好再多休息几天,现在便让他在家中睡觉。

“等皓儿的身体好些,我再让他亲自登门,来给你们报平安。这回他能顺利康复,也多亏谢家诸位为他费心地送药请大夫,他理应过来道谢。”

“客气了客气了。”

老夫人笑呵呵的。

“皓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和我们秋儿又是青梅竹马,就像自家孙子似的,何必如此生分呢?”

高月娥笑笑。

她不怎么爱搭理老夫人,但对方提起谢知秋时,她表情倒柔和了一些。

她左右看看,和蔼地问:“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你们知秋了。她人呢?怎么没叫来让我瞧瞧?”

温解语这时开口:“秋儿她不知怎么的,刚才忽然跑没影了。我们已经让人去唤她了,等找到人,她应该就会过来。”

“原来如此。”

高月娥笑道。

“那不着急,让她慢慢来就好。”

“嗯。”

温解语定了定神,憋了半天,终于有些迟疑地问:“月娥,你今日特意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高月娥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的时候,从没见过她来谢家。

不过这点,温解语其实可以理解。

有世交关系的是秦家和谢家,而她和高月娥都是后来才嫁过来的媳妇,又不像秦老爷和谢老爷自幼就认识。

若不是秦皓喜欢上了谢知秋,近几年三天两头往谢家跑,高月娥和他们这家人可能压根不熟。

现在既非逢年又非过节,高月娥却专程跑过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来唠嗑的。

果不其然,听温解语这么一问,高月娥手中动作一停,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她动作实在优雅,手腕下降,身体却仍恰到好处地挺直,她手中茶盏底面碰到桌子时,茶水面竟晃都没晃,像没移动过似的。

“解语,我们认识也有二十年了,明人不说暗话。”

高月娥语调谦和平淡,但不知为何,她那样温温柔柔地坐着,就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她说:“我问你个问题,我家的皓儿,可有哪里配不上你家的秋儿?”

温解语大惊失色,险些碰翻手边的茶壶。

她说:“当然不会,你怎么会这么问?”

高月娥道:“你觉得没有配不上就好。说实话,皓儿的心意,这些年来,应该表现得够明显了,秋儿这个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们知道,我和我家老爷,一直都很喜欢她。

“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我们秦谢两家世代交好,你们也一直很欢迎皓儿来玩的样子,我便以为这总是水到渠成的事。

“先前我们秦家屡次暗示,你们都不接话,我想许是因为知秋儿是你们的心头爱女,你们想多留她两年,这是人之常情,便从没有催着。

“不过如今……”

高月娥想到儿子在病榻上无助低唤谢妹妹时的模样,心中一痛。

她以前就知道儿子喜欢谢家的大姑娘,但她没想到,原来他喜欢到这个地步。

平心而论,谢知秋这个姑娘,她并不排斥。

在谢知秋年纪还小的时候,高月娥就见过她几次,对她的印象……可以说十分深刻,且甚为惊异。

她还记得谢知秋年幼时的样子。

有一回,高月娥上谢家来,想买些上等的笔墨。

高月娥的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当初看重秦老爷的才学,认为这后生必当前程似锦,便将女儿嫁给了她。

高月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在闺中时,就有书法这一兴趣爱好,虽然婚后生儿育女,荒废了一段日子,但后来孩子都有些大了——长子秦皓送去书院,几个小的也各自请了启蒙先生,高月娥忽然清闲起来,就想重拾当年的兴趣。

过往的闺中玩意已经不能用,她打算重新买些新品。恰好这谢家谢望麟做的是上等文房四宝的生意,是个行家,求远不如求近,高月娥便过来了。

高月娥待在后院,温解语帮她挑了几支适合女子用的毛笔,又拿了几种墨水过来,任其挑选。

当时,温解语的大女儿就站在旁边。

高月娥试墨的时候,这小姑娘安安静静地靠近,无声地趴到桌子边上,好像想看她写字。

高月娥注意到对方。

那小女孩长得像温解语,当时六七岁,她五官标致柔美,足见日后美貌。可她的眼神却和她那柔顺的母亲完全不是一回事,乌洞洞的,叫人看不清其中意味,一下就没了半点温和的感觉。

高月娥瞥了她一眼,没将这谢家小女孩放在心上,自顾自试字。

书法这种事在小孩看来多半无聊,可这个谢家小姐,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跑开,一直看到她写完。

高月娥写完一帖子,觉得笔的品质尚可,正想试下一支,却听那小姑娘忽然开口道:“夫人的字有点像前朝官员曾远之。”

高月娥一愣,侧目看去。

那谢小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瞧着她的字。

曾远之是前朝文豪,以书法潇洒美观著名,也因书法受到前朝皇帝重用。

高月娥问:“你知道曾远之?”

谢小姐点了点头。

“你哪里听来的,你父母给你请的启蒙先生,已经教你这些了吗?”

谢小姐道:“先生没有特意说。但我在习字,先生给的字帖上有这个名字,还有注解。”

高月娥不由多看了这谢小姐一眼。

她当时想的是,这小姑娘细心得可以。

而且……就凭一点点小孩子的字帖,亏她能看得出这种事。

高月娥道:“我母亲娘家姓曾,她算起来是曾远之的重孙女,我娘家孩子习字都是父母亲自手把手教的,字体皆有些相似。我幼时又是母亲教我,可能是因为此故,我和母族先祖也有点像吧。”

高月娥当年嫁给秦家都算是下嫁,秦家和谢家这种本朝才新兴的世家,在她娘家面前简直像小孩,更别提谢家现在还在一代代往下掉。

故她说起自家的历史,是有些微妙的傲慢的。

谢小姐点了点头。

但接下来,她问了一个高月娥意想不到的问题——

谢小姐问:“听说曾远之以书法受到重用,夫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来,也能受到君主重用吗?”

高月娥一愣。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令她心头一涩,莫名发闷。

但她嫁作人妇多年,早已不是会为小事难过的少女。

高月娥没有显出丝毫的异态,她撩了一下自己耳畔落下的碎发,笃定地说:“我不行,但我的儿子可以。我会将我所学全部教授给他,日日督促激励于他,好让他将来不会落人之下。”

皓儿聪颖勤奋,还认真好学。

这是令高月娥十分骄傲的事,她话中没有明说,但她相信皓儿日后必将是人中龙凤。

不过,那小姑娘好像对她这番话不以为意。

谢小姐没搭腔,只是看了一会儿她的字。

然后,谢小姐自己拿了支笔,踮起脚来,也试着在旁边的纸上写了几个字。

高月娥扫了一眼,就不由一惊!

——这谢小姐,居然在模仿她的书法!

而且,这样小小一个姑娘,竟真能写得像模像样,只是第一次落笔,就写得和她有七八分像!

谢小姐自己看了看,皱起眉头,好像不太满意,大概是觉得远不如高月娥写得好。

可高月娥内心却是震惊。

她自己的字,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可这姑娘只是看她写了一遍,就轻松学去了两三分风骨。

*

高月娥记得那日,她在回秦府的路上,破天荒地问侍女道:“那谢家的大姑娘,是叫什么名字?”

侍女听她问这个,都吓了一跳。

侍女确认道:“夫人问的,是刚才那个谢家的大小姐?”

高月娥颔首。

侍女努力回忆,然后连忙回答道:“回夫人,应该是叫谢知秋。”

谢知秋……

那是她头一回记住这个名字。

说实话,高月娥对谢望麟这一家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在她看来,这谢老爷表面上是书香门第,其实一屋子的俗人——老夫人刻薄古板,谢老爷庸俗愚笨,温解语过于软弱,小女儿平庸无能。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滩淤泥里,居然能生出谢小姐这一朵世间罕见的夺目奇花来。

这么一窝人,唯有这谢知秋,打小看着就有几分与众不同。

所以后来,当谢知秋十二岁开始传名梁城时,高月娥居然半点都不意外。

她只觉得谢望麟这家人毕竟只是商人,眼皮还是太浅了。

其实谢望麟居然能想到让这大女儿拜师甄奕夫妇,还给她推了个才女的名声,已经让高月娥意外,这不是谢望麟的脑子能想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高人在后面给他出谋划策。

但她认为还能够更好。

如果换作是她,不会那么迟才发现谢知秋的奇异之处,必能让她走得更远。

所以,再后来,当秦皓开始表露出对谢知秋的好感时,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认真说来,她对谢知秋是有几分好感的。

想要有聪明的后代,势必要有一个聪明的母亲。

她自认为不是个恶婆婆,而将谢知秋这样有才名、实际也非常聪明的姑娘娶作儿媳,也对秦家有宜。

*

时间回到现在。

高月娥摆着架子,坐在谢家女眷面前。

说实话,如果秦皓一定要娶谢知秋,她赞同这桩婚事。但在之前,她也只是认为这婚事可以接受而已,并没有非要如此的意思。

皓儿这么年轻,明年才要第一次参加春闱,若是到时候中了进士,身价会更高,选择范围会更大,完全不必着急,慢慢看便是。

然而秦皓在病中的模样,却刺痛了她的心。

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的一点,那就是秦皓对谢知秋的好感远比她想象中要深,皓儿完全是动了真情。

秦皓这回生病最后是没事,但他万一有事呢?万一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呢?

头一回,始终游刃有余的高月娥,理解了世人总要让儿女早婚的心情。

她突然觉得,既然秦皓这么喜欢谢知秋,而她也觉得这个媳妇不错,那何不顺水推舟,令他如愿?

于是,捡日不如撞日,皓儿刚刚好转,她立即上了谢家的门。

高月娥仪态翩翩,面上挂着不会失礼的浅笑,说出来的话却很惊人——

她道:“如今皓儿和秋儿的年纪也不小了,我这回过来,就是想正式问问谢家——不知各位故交,觉得我们皓儿如何?

“如果你们认为皓儿尚可,不如这个月,就选个日子将婚事定下来。年内,也可择日完婚了。”

*

这个时候,知满正把自己关进房间、脸埋在枕头中,哭得满脸通红。

先前,丫鬟们都担心她有事,聚在门口拍门唤着“二小姐”“二小姐”,母亲也在外面担心地问她的情况。

可是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母亲被叫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丫鬟们的声音也杂乱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

以知满多年的经验,这种情况,府中一定是发生了大事,至少比她平白不见还要更值得过问。

知满抽了抽鼻子,慢慢从枕头里把头抬起来。

她闷闷地问外面的丫鬟:“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小喜听到知满的声音,十分惊喜:“小姐,您终于又和我们说话了!”

但接着,她又连忙汇报道:“小姐,刚才秦家夫人上门来了!她突然要老夫人和夫人表态,说想将秦家少爷和大小姐的婚事正式定下来呢!”

下一刻,知满房间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知满眼眶还是红红的,可却顾不上哭了,反而大吃一惊,问:“可是祖母不是答应了在明年春天之前不给我姐姐定亲的吗!秦家伯母怎么会现在上门?!”

小喜说:“老夫人是答应了大小姐,可秦家夫人又不知道有这个约定。而且计划赶不上变化,秦公子不是上个月大病一场吗?许是因为这个,秦家夫人改变主意,想要尽快定下来吧。”

小喜笑道:“大小姐与秦公子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如果能趁这次机会尘埃落定,也算好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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