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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宋师兄冷笑一声,道:“那些在金銮殿里的人,不是不知道怎么让军队变强,而是根本不想让军队变强!

“他们害怕,害怕强大的武器非但没有为他们所用,反而成为百姓和军队手里对抗他们的工具!

“所以,他们宁愿让活生生的将士在边关战死!活生生的百姓被折磨侮辱!也不愿意改善军备,不愿意让将领有正常的指挥权!

“待在这里,我们像这样等,就算等到死,也不可能有人重用我们的才学,重用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他们自己在宫里吃得满嘴流油,却让平民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无情的冷剑刀枪!”

大师兄的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有底气。

他说:“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

“师兄。”

宋问之唤他。

“我和你不同,你还是一个人,但我已经成家,我的孩子都快四岁了。你知道上一次回家,我女儿对我说了什么吗?”

叶青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出话。

宋问之自顾自讲了下去:“那天萧师弟的小厮送了我半袋米,我拿回家给妻子孩子煮了粥喝。

“我女儿问我:‘爹爹,米汤里有这么多米真好喝,下次煮米汤,还能放那么多米吗?’”

说到这里,哪怕宋师兄一直使劲让自己绷着脸,仍不禁红了眼眶,他别过脸去,用袖子掩着表情,干硬地擦了擦眼角。

另外师兄弟三人俱是无言。

半晌,宋师兄捻了下通红的鼻子,回过头来,语气已十分冷静。

他道:“师兄,我们需要钱。照顾家里人需要钱,吃饭需要钱,这里的每一斤火药、每一块铜铁都要钱。

“可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们做的东西。

“当初师父给我们留了些东西,都是他数十年来省吃俭用、早出晚归,在书院里当收入微薄的学谕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师父也不富裕,你觉得靠师父留下来的东西过活,我们还能过多久?”

叶青看着宋问之的脸,实在无法像以往那样,说出只要大家都去山下找点临时活、然后省一点再省一点之类的话。

叶青说:“再下山试试看,或许会有哪位官员比较有良心……”

宋问之道:“上一个愿意任用工匠的高官,还是上百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你看现在哪儿有这样见识和胆识的官员?

“还是说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发慈悲,在下次春闱时突然天降一个才智气魄堪比谢定安的奇才,短时间内升至高位,然后来任用我们这些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怪人?”

叶青:“……”

邱小安问:“要不然我们自己去考吧?万一考上了呢?”“可以一试,不过大家都知道我们平时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

宋问之一指他们满屋子的工匠器物,道:“我们是都识字,但我们平时学的东西,哪一样科考会考?科举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桥,无数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专门研究儒学三四十年都考不中,你我可有这个本事?可有这个精力?”

邱小安也萎靡下来。

宋问之又看向叶青,道:“大师兄,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想让我的家人每天都能吃上三菜一汤,我想让我的孩子每年能穿合身暖和的衣裳,我想让他们住在正常的屋子里!不要让人瞧不起!”

他又擦起眼角来。

“大师兄,你放心,那图纸我只卖了我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和师父的我都没给。做不做得出来,看辛国人的本事。”

“但是若没有你们,没有师父的教导,我绝无可能有现在的本事。所以卖来的一百两白银,我打算分成四份,我们每个人分一分。”

“方国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但是那个辛国的商人跟我说,如果在辛国,像我这样知识和手艺的匠人,每年至少可以赚到上千白银。”

“我……还要再想一想。但是,今后,我绝无可能再留在这山上了。”

“师兄,两位师弟,我们就此别过吧。”

萧寻初试图挽留他,道:“宋师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

宋问之拍拍他的肩膀,说:“忘忧,你和家里断绝关系这么久了,其实身上也没什么钱吧?就算你去求你父母又如何呢,难道从今往后,我们这么多人,就央着你和你父母来养我们全家吗?

“更何况,你父亲本就受朝廷忌惮,若是知道他资助一群人研究火器,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我们穷得连造一把突火.枪都够呛,根本没有办法量产,但若是被有心人听说,会不会说这是军械?”

“师弟,你这人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其实心里门清。师兄问你,你当年那么坚决与家中断绝关系,闹得满城风雨皆知,当真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你玩物丧志吗?”

萧寻初:“……”

宋问之摇了摇头,道:“我这么大个人了,想靠自己的手艺为生,不想再依赖他人下去。”

说完,宋师兄叹了口气,当天就收拾东西下了山。

临行前,师兄弟几个都几乎没说话,山上静得可怕。

反而是宋师兄又道:“我劝各位也想一想,我们这些年来这么努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指了指山下:“是保护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们免于磨难痛苦?”

他又指指皇宫的方向:“还是保护那个谁都没见过的皇帝老子,让他可以继续安稳地住在皇宫里吃香喝辣,拿百姓的税负修葺高阁楼台、养后宫佳丽三千?”

三人鸦雀无声。

宋师兄对他们作了个揖,下山去了,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

宋师兄走后,临月山上的气氛明显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师兄话少了,邱师弟亦萎靡不振。

在这种情形下,萧寻初也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好。

过了一个月,邱师弟也说,他想下山了。

邱师弟年龄最小,跟随师父学习的时间最短,想法本就不是十分坚定。

他想要下山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到无从劝起。

那就是他们真的没有钱了,不能再入不敷出,必须下山另寻差事谋生,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没个准。

邱师弟家里本就是铁匠,只要继续回家打铁就好,这些年他也不算没学到本事,技术是对口的。

邱师弟将从宋师兄那里拿的钱当作盘缠,下山时看起来很轻松,没多久就走远了。

山上只剩下叶师兄和萧寻初两人。

又过了一个月。

有一天,叶师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草庐内所有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来找萧寻初说话。

相比半年前师父还在时,叶师兄瘦了很多,眼底光辉亦不复从前。

“师弟。”

他有些迟疑地说。

“我可能……也要下山去了。”

“大师兄——?”

萧寻初吃惊不已。

大师兄是最早跟着师父的人,早在他们还只将师父当作一个阴沉的学谕时,他就跟着师父学习制造机械和机关,学各种道理了。

这些年来,大师兄从未表现出过任何对墨家学派的犹豫质疑,还经常在其他人迷茫时鼓励大家,说贫穷的生活也有贫穷的好处,这符合墨者“节用”的思想。

他既温和又有耐心,像一个风向标似的站在前面,引领他们这些后入门的师弟。

萧寻初不得不问:“师兄……你怎么会……?”

叶师兄扶住自己的额头,难以直视萧寻初的眼神,他情绪复杂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宋师弟的那番话,对我……也是有影响的吧。”

他顿了顿,说:“其实这些年来,我父母屡次给我寄信来,劝我回家,我都没有回去。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理自己的思路。另外,我祖父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又染了重病,许不久于人世……我想我可能也是时候,回家尽孝了。”

萧寻初张了张嘴,但最后也没将话说出口。

叶师兄道:“萧师弟,对不起啊,最后居然留你一个人在山上。”

*

叶师兄离开那天,是个雾霭沉沉的阴天,就像师父喝醉酒的那个日子一样。

叶师兄当初没有要宋师兄给的钱,他走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很少,包袱空荡荡的。

叶师兄在这里耗了十年,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耗在这里,走的时候,他拥有的所有财物,却只有一卷草席,一袋山上采的野果,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萧寻初的旧物。

临行前,他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愧疚地道:“萧师弟,这身衣服,等我回到家乡以后,再想办法寄给你。

“以前住在山上不讲究,就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没想到要走了,连件得体的衣裳都找不到。”

萧寻初忙道:“不必了。师兄,你知道我不缺衣服。”

叶师兄腼腆地笑笑说:“也对,你父亲对你其实还是不错的,说不管你,可认真想来,也没真短了你什么。五谷每回从萧府回来,总各种由头带着东西,一会儿是地上捡的,一会儿是别人不要的,一会儿是他家老娘非要塞给他。”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现在再说这些,许是像风凉话,但萧师弟,其实我真心羡慕你,有个面冷心热又有背景的父亲,虽说已经被夺了权,但你总有一条后路在下面兜着。”

“像我们这样普通的人,便没有太多时间再蹉跎下去了。宋师弟是如此,邱师弟是如此,连我……也是如此。

“所谓的理想,或许终究只是一场梦吧。”

“师兄……”

萧寻初不知该说什么。

他问:“师兄果真……不会再回来了吗?”

叶青回答:“我不知道。也许还会,也许……不会。”

他反问萧寻初:“倒是你,我们都走了,你还要一个人留在山上,不回家去吗?你父亲希望你和你兄长都改武从文,不要再管军队的问题。你只要肯回去读书,你父母定会高兴的。”

萧寻初想了想,道:“不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守着师父留下的东西了,他还想再坚持一下。

他们着手在做几件火器,很多都有改进空间。

而且,他也相信师父说的,这些东西是有用的。

他是武将的孩子,比其他人更清楚强大的武器在战场上的价值。

叶青叹了口气,却有些欣慰道:“也好,那至少还有你可以继续陪着师父。”

随后,萧寻初送叶师兄下山。

叶师兄走得很慢,几步石阶的路要走好久,就像已经忘了该如何下山一般。

待走到半途,叶师兄又回过头来,在长阶半道对他挥了挥手。

“师弟。”

他说。

“我走了,但我希望你我并非永别。”

他对萧寻初笑笑,开玩笑似的道:“说起来,宋师弟还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对,世道变得这么快,万一真有一天,又天降了一个神机宰相谢定安呢?”

“忘忧,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出现了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的高位之人,你写信给我,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

“然后,我们再继续一起做这一场千年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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