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蝉声满地,日光悠悠。
隔着一堵高墙，隐约闻得房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转过影壁，明窈挽着柳娘子往后院走去,满地晒着的都是干药材，灵芝的香气叠着丝丝缕缕的日光，萦绕在鼻尖。
明窈轻声细语和母亲解释,这是西山送来的灵芝，那边是玉竹。
她如今跟着张太医学了两年医,又有先前攒下的学识作为底子,谈起药理来头头是道。
柳娘子笑着拿丝帕捂住双唇,侧眸笑睨明窈：“你如今还真是能独当一面了,若是夫子不在，只怕你也能替上。”
明窈大惊，唇上的笑意浅浅：“那还是不了,若是误人子弟,只怕真成了我的过错。”
明窈掐着手指头算，“学无止境，张太医是自幼学医的,若是换了我,少说也得五六年。”
去岁明窈在汴京设下学堂,起初送来的孩子只有零星两三个,后来听说不仅能学医念书，若是学得好，每月还能有五两银子,另有米油肉菜。
霎时，学堂座无虚席，就连院子也坐满学生。众人争先恐后,每日卯时不到，门口已经站满孩子。
明窈无法，只能买下隔壁的院子。
柳娘子轻声道：“五六年未免也太久了，不过我瞧那些孩子不过也就五六岁，最多也就十来岁，若是五六年能换来一技之长，于他们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明窈颔首：“我也是这般想的。”
她随柳娘子一齐行到花厅，忽见有侍女匆匆来报，说是门口有妇人瞧见。
侍女觑着明窈的脸色，轻声道：“那妇人说是想送家里的孩子前来学医。”
明窈脚步稍顿：“你没同她说今年不招生了？”
自去岁学生座无虚席后，明窈只在立春这日招揽学生，若是过了立春，就得来年开春了。
侍女忙不迭道：“奴婢同她说了好多回，可她还是跪在门口，听门房的人说，这已经是妇人第三回上门了，每回都跪在门口不肯走。”
明窈眉心轻拢。
侍女低声道：“娘娘，要不奴婢再去同她解释？”
明窈摇摇头：“都来三回了，怕是有难言之隐，你去请她进来罢。”
侍女应声退下。
少顷，侍女带着一个妇人进屋，那妇人通身上下灰扑扑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半张脸满是脏污，瞧不清原貌。
他低着脑袋，从始至终眼睛都不曾从脚尖移开，一言不发。
妇人垂手侍立在旁，满脸对着笑意。她双手在身上搓了一搓，回首见自家孩子一声不坑站在自己身后，又觉气不打一处。
她用力拍了下孩子的肩膀，推着孩子往明窈跟前凑。
“娘娘，这是我家孩子。”
她声泪俱下，一面说自己家中不易，一面又说这孩子天资聪颖。
柳娘子眉间轻蹙：“
既是天资聪颖()，?╦?恏?????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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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又强迫孩子跪下：“你这个狗娘养的，我在家怎么同你说的……”
明窈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她垂首往下望，一双浅色眼眸半点笑意也无，不怒自威。
妇人唬了一跳，忙忙扯着孩子跪在地上，叠声求饶：“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民妇并无冒犯娘娘之意，只是这孩子……”
明窈淡声：“下去。”
妇人不甘心，跪在地上不肯走：“娘娘，这孩子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只要你让他留下，他做什么都可以的……”
妇人大吵大闹，侍女脸色一沉，当即唤来门口的护卫，强拽着人离开。
“孩子留下，你离开。”明窈慢悠悠补上一句。
妇人千恩万谢，频频朝地上跪着的孩子使了好几个眼色，那孩子都不肯看她一眼。
妇人恼羞成怒，又不好当着明窈的面打骂，狠命瞪了孩子好几眼，不情不愿离开了。
明窈的目光再次落在地上的小孩脸上：“你想学医吗？”
小孩不吭声，一言不发垂着脑袋。
明窈轻声道：“你若是不想留下，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家。”
许是听见“回家”两字，少年猛地扬起头，那双乌黑眼睛阴沉。
少顷，他才摇了摇头。嗓音艰涩，像是刻意压抑着什么：“我、我不回去。”
一语落下，当即有侍女匆匆折返，在明窈耳边低语两三句。
少年确实是那妇人的孩子，那妇人一连生了八个孩子，七个女孩都让她送人了，只留下这个儿子在身边。
听说她对儿子也不好，非打即骂，街坊邻居都知道。
“……儿子？”
明窈凝眉，又细细打量了地上的孩子一番，须臾才道，“你先带他下去罢，让人给他找一身干净衣衫换上。”
立春当日招揽学生这事是明窈亲自拍板的，她自然不能出尔反尔，若是破例让少年念书，对其他人也不公平。
明窈沉吟道：“学堂还少了一个洒扫的，他若是愿意留下，就让他留下。”
言毕，那少年正好换了一身外袍，脸上的脏污尽数洗去，听得明窈的声音，他当即挣开侍女的手，匆忙跪在明窈身前。
“愿意，我愿意的。”
明窈一怔，看着地上的孩子若有所思。
自那日后，少年果真天天往学堂来，学堂的洒扫其实不难，可那孩子总是天不亮就在门口守着，明窈越性让那孩子在学堂后院住下，省得他来回跑。
又让人多备了些书和笔墨纸砚给那孩子送去。
侍女好奇道：“娘娘怎么还让人给那孩子单独备了厢房？奴婢瞧那孩子……”
一语未落，侍女忽的一愣，忙忙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长廊尽头，沈烬一身金丝滚边墨色暗花圆领长袍，
() 日光落在他眉眼，光影斑驳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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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别院是照着明窈的喜好建造的，明窈十分中意，有时天色晚了，她都会住在别院。
沈烬握着明窈的手腕，穿过抄手游廊往前行去：“正好无事。”
“……无事？”
明窈皱眉不解，她记得昨夜沈烬忙到四更天，明窈喃喃自语，“可你不是……”
话犹未了，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娘娘，我今日……”
余光瞥见立在明窈身边的沈烬，少年遽然愣住，慌不择路垂下头。
他虽在学堂洒扫，可夫子上课时，他也跟着站在学堂外，若是遇到不懂的，也会问明窈。
少年手中抱着医书，明窈莞尔，还未俯身，那孩子忽然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明窈诧异，转眸望去，不偏不倚对上沈烬的眼睛。那双黑眸乌沉深邃，似乎笼着层层阴霾。
明窈站直身子，不悦剜了沈烬一眼：“你作甚吓他？”
沈烬目光悠悠，似有若无从明窈脸上掠过。
明窈后颈莫名生出阵阵凉意。
……
云影横窗，众鸟归林。
穿衣镜通透明亮，映照着满屋摇曳的烛光。
鎏金珐琅三足兽耳香炉中燃着瑞麟香，轩窗轻掩，偶有月光穿过纱屉子，无声流淌在明窈手边。
鬓边的烧蓝鹊纹金簪在空中乱晃，明窈额角沁出薄薄细汗，身后倚着一人多高的穿衣镜。
先前瞧见这占据了满墙的穿衣镜，明窈还心生疑惑。
后来知晓这镜子的用途，免不了多骂沈烬两声。
双手无力垂落在一旁，眼角瞥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痕，明窈忍不住又踢了沈烬一脚。
沈烬今日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又拿丝绦束在明窈眼睛上，捏着明窈手腕的力道也比往日加重些许。
沈烬握着明窈的脚踝，明窈脚踝纤细白净，盈盈一握。
沈烬今日所为实在怪异，明窈拂开沈烬握着自己的手，她仰头，目光自下而上望着沈烬。
“你……在生气？”
沈烬漫不经心对上明窈的目光，不置可否。
明窈遽然瞪圆双目，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你生气与我有什么相干？找我撒气做什么？我难不成还是你……”
“我下午见到那孩子了。”沈烬忽然开口。
明窈错愕回望，半晌才明白沈烬这话是何意，她一头雾水：“你认识那孩子，你们以前有过节？这……不应该罢？”
那孩子才多大，何来的胆子得罪沈烬。
明窈百思不得其解。
沈烬深深望着明窈，他身上的中衣松松垮垮。沈烬半张脸逆着光，忽明忽暗。
修长手指在地上轻点，半晌，明窈忽然听见沈烬轻声道：“那孩子的眼角，也有一颗泪
() 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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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烬慢悠悠抬起双眼，黑眸晦暗。
明窈恍神一瞬，她倏然想起沈烬白日看见那孩子的眼神，心中无端生出怒意。
“就为这事，所以你今夜才、才……”
瞥见满地的狼藉，明窈脸红耳赤，她用力甩开沈烬，愤愤不平朝内间走去。
甫一起身，蓦地又让沈烬拽入怀里。
他沉声，手指一点一点抚过明窈的眼角：“……我不该生气？”
他仍是对自己眼角的泪痣耿耿于怀。
沈烬理直气壮。
明窈气急，一双杏眸眼睛圆溜溜瞪着沈烬，少顷，明窈转身，在沈烬手背重重咬上一口。
手背上齿痕显而易见，沈烬却不为所动，他一手抚着明窈的下颌，忽的垂下头，薄唇落在明窈唇上。
烛光跃动，明窈攥着沈烬衣袂的手指逐渐收紧。
晕晕沉沉之际，明窈伏在沈烬肩上：“你若是不说，我都不知道那孩子眼角……”
肩上忽然被沈烬咬下一口，明窈吃疼，捏拳砸向沈烬：“那是个女孩子！”
一气之下，明窈直接将实情抛出，那妇人一直想要一个儿子，所以从小拿她当儿子养，也不让她穿女孩子的衣衫，说话也要压着声音。
明窈格外关照，也是念在她身世可怜，竟有那样一个母亲。
明窈恼怒，又踢了沈烬一脚：“明明就是你的错。”
沈烬眸色一沉，坦然承认：“嗯，是我错了。”
明窈面上一喜：“那你今夜……”
沈烬挽着明窈手腕，颀长身影渐渐笼罩，似遮云蔽月：“那我这次轻点。”
明窈痛斥出声，而后怒骂声又渐渐化成哽咽哭声。
再之后，清风徐徐，明月高照。
暖阁的烛火一夜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