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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风雪肆虐,凛冽的风声穿过林梢,似在低声呜咽。

倏地,上客室传来重物落地的一声。

住持一怔,连声告罪,忙不跌转身踏入上客室。

檐角下系着的铁马摇曳晃动,清脆的铃声掩藏在呼啸风雪中。

又有小沙弥端着漆木托盘从上客走出,托盘中的长袍沾染着殷红的血污,早就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触目惊心。

小沙弥垂手侍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将明窈请入一旁的偏殿:“劳烦姑娘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取些热茶姜汤。”

话落,又命人送上一个汤婆子。

朱红鹤氅上落着点点雪珠,侍女拂去明窈肩上的雪珠子,又亲自去后院取来银丝炭,丢在银火壶中。

滚烫的焰火映照在明窈眼中,驱散她身上的冷气。

侍女着急不安:“姑娘快吃些姜汤,省得明日起来头重脚轻的。”

她瞧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忧心忡忡:“这雪怕是得下一整夜了,姑娘还是先在寺中避避风雪,待明早再启程离开。”

寺中火炭一应俱全,倒也不惧严寒。

明窈喝一口姜汤,火辣的气味在胸腔横冲直撞,她猛地皱紧双眉。

须臾,气息渐缓。

明窈朝侍女颔首:“我也是这般想的。”

夜深人静,窗外只有冷风相伴。

侍女候在一旁:“奴婢适才去后院,见小沙弥端着剪子往上客室走去,说是那肉都烂了,得剜出来才能好全。”

侍女心惊胆战,瑟瑟发抖:“怪道住持不让姑娘进去,这样的血腥脏污,姑娘合该远远避开才是,只是不知这寺中可有郎中,不然那人着实得吃苦头了。”

侍女喋喋不休,明窈喝姜汤的手指轻顿:“寺中若是有郎中,只怕住持一早就托人去请了。”

她起身往外走,木门推开,雪珠子扑簌簌落在明窈脸上。

侍女慌忙跟上,为明窈披上鹤氅,她诧异:“姑娘这是要去上客室?”

明窈点头:“若是再耽误片刻,我怕那人真的药石无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侍女扶着明窈的手,快步穿过乌木长廊。

住持一行人果真忙得焦头烂额,坐立难安。

小沙弥嗓音带着哭腔:“师父,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住持一手扶着眉心:“怎么偏偏是今夜,若是往日,还能下山寻郎中,如今只能说是天意、天意啊。”

住持欲言又止,余光瞥见从窗下走来的明窈,唬了一跳:“姑娘这是……”

明窈瞥一眼托盘中的剪子,又命人取来膏油和麻沸散:“我曾学过一点岐黄之术,若不嫌弃,我可以尽力一试。”

住持迟疑片刻,而后点点头:“那姑娘随我来。”

紫檀嵌玉屏风立在中间,明窈被请至屏风后,住持双手合十,

三言两语说了那人如今的病况。

明窈沉吟片刻:“我曾读过王安石的《周官新义》。书中道‘至于疡医,但言凡有疡者,受其药焉,则肿疡、溃疡、金疡、折疡同科而已。祝之不胜,然后举药;药之不胜,然后劀;劀之不胜,然后杀。’(1)”

明窈声音轻轻:“劀,刮去恶创肉也,从刀*。杀,谓以药食其恶肉**。”(*出自《说文解字》,**出自《康熙字典》)

明窈一面说,住持一面命人去准备东西。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明窈看不清里头的光景,只能听见小沙弥倒吸冷气的声音,想来那人伤势不轻。

可从始至终,明窈都不曾听见榻上那人传来一声闷哼。

剜下的烂肉立刻被小沙弥带出去,满屋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

上客室点着苍术,青烟萦绕,却怎么也冲不淡屋里的血腥。

一直到天明,寺中的血腥气终于渐散,庭院外的风雪一夜也不曾停歇。

厚重的皑皑白雪堆在落败枯枝上,院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咳嗽。

住持净手后,再次转过屏风,叠声向明窈道谢。

住持岁数已高,又忙了整整一夜,斑白的眉宇透着不加掩饰的疲惫。

他朝明窈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我先让人送姑娘去便殿歇歇,待天晴,我再让人送姑娘回去。”

住持送明窈到门口,青石台矶上早落满雪珠,住持手上挽着一串佛珠,他只顾着和明窈说话,望了台矶上还铺着雪,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跌落在院中雪地上。

厚重的白雪登时砸出一个大坑,廊檐下洒扫的小沙弥瞧见,手忙脚乱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住持起身。

明窈忧心忡忡:“大师觉得如何?手脚可还利索?”

住持刚要说自己无碍,话未出口,忽的腰间一麻,整个人再也站不直。

小沙弥大惊失色:“师父,你这是……闪到腰了?”

腰伤的人,最忌讳挪动。

明窈让人找来春凳,护送住持回房。

住持为难,摆手拒绝:“我还是待在上客室罢,昨夜用了麻沸散,只怕今日那人还有苦头吃呢。”

住持心善,往日寺中来了小猫小狗,他也不舍得让人赶走:“有我在,兴许还能陪他说说话。”

小沙弥摸摸光滑的脑袋:“师父,这事我也可以。”

住持瞥他一眼:“你不是还要去煎药吗?”

金明寺香客少,住持收的弟子也少。

明窈及时开口:“我留下罢,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在哪待着都一样。”

住持的腰伤耽搁不得,明窈做主让小沙弥先送住持回房歇息,又让侍女取昨夜未用完的膏油。

那膏油贵重,寻常皮.肉伤治得,腰伤跌伤也治得。

金明寺再次回归平静。

风雪萧瑟,乌云浊雾,满寺白茫茫一片,好在前儿明窈曾让人送来百来筐银丝炭,过冬不足为惧。

上客室青烟缭绕,暖气扑鼻。

厚重的帐幔挡住了榻上所有的光景,屋内飘散着浓烈的药味。

明窈一手撑着眉心,昏昏欲睡。

许是在屋中待久了,明窈满身上下都沾染上一股药味。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醒来后,明窈总觉得身上的药味渐浓,隐约还有一点膏油的气息。

明窈晃晃脑袋,只当是自己为住持拿膏油时不小心沾上的。

庭院暗沉沉的,半点日光也无。

明窈扶着案几起身,忽听屏风外传来窸窣一声动静,明窈遽然一惊,弯起的两道柳叶眉似弓月。

她悄声转过缂丝屏风,隔着缭绕的青烟,隐约可见帐内的一点身影。

那人还趴在榻上,厚重的帐幔挡得严严实实。

明窈轻声细语:“你可是要喝水?”

帐中迟迟没有声音,少顷,忽而有一张纸从帐幔飘落,想来是疼得厉害,连话都说不了了。

明窈暗暗想着,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纸。

白纸黑字,纸上的字龙飞凤舞,潦草混乱,像是幼童刚学字。

明窈盯着认了半晌,才勉强认出上面写了什么——

多谢姑娘昨夜相助。

她挽起唇角,想来男子应是山中的猎户,昨夜受那样重的伤,怕是不小心掉入捕兽笼。

她笑笑:“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大事。”

又有纸从帐中落下:姑娘祖上是学医的?

“那倒不是。”

明窈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不过是、是有相识的故人懂医而已。”

纤长的眼睫低低垂着,明窈眼中落寞尽显。

她已有许久不曾梦见孟少昶了。

以前自己总不愿相信孟少昶死在牢中,每每做梦,总能梦见孟少昶。

或是他们还在金陵,赏春游湖,登高望远;或是孟少昶安然无恙回来,洗去一身冤屈。

可自从沈烬坠崖后,明窈每日每夜梦到的,都是沈烬浑身血污的一幕。

对她而言,前者是不愿醒来的美梦,后者却是无穷无尽的噩梦。

明窈悄声捏紧手中的丝帕,忽见帐中又落下一纸——好友?

“……倒也不是好友。”

不知是不是明窈的错觉,她总觉帐中的男子好似松了口气。

青花缠枝香炉中燃着苍术,风从半掩的窗口灌入,上客室的血腥气渐渐消失殆尽,只剩浅淡的药味。

烛光映照在明窈眼中,摇曳晃动。

她立在光影中,琥珀的一双眼眸泛起层层涟漪。

明窈转而走向轩窗前,素手纤纤,掬起满手的雪色,光影穿过指间。

明窈轻声道:“他应该算是……我的家人罢。”

孟少昶于她而言,亦师亦友,和家人无异。

帐中迟迟不见有动静响起,明窈还以为那人是睡下了,正想着往外走,忽

见帐幔动了一动。

明窈狐疑驻足,抬首往帐幔望去。

耳边只有笔墨落下的声音,可明窈等了半日,却只听到纸张揉成一团的声音。

她好笑:“你在写什么?”

少顷,明窈终于看见帐中又落下一纸——伤口疼。

明窈了然于胸:“昨夜住持给你用了麻沸散,如今药效过了,伤口自然会疼的。”

她又想起昨夜一盆接着一盆端出去的血水,想来那人应是受了极重的伤。

如今能写字,怕也是强弩之末。

明窈好心道。

“你莫要再乱动了,小心伤口裂开。这雪也不知下到何时,若是进山的路受阻,只怕大夫也难上山,还好我那里还有些伤药,足够你应付一阵子了。”

帐中缓缓落下一纸——你家中怎会这么多伤药?

明窈眼角弯弯:“这药还是周伯送来的,周伯是我那故人家中的管事。”

和男子算是素未谋面,更不可能认识孟少昶,明窈侃侃而谈:“他那人做事向来周全,面面俱到,我曾跟着他出过一趟远门,说起来也是多亏了他,不然昨夜我也该束手无策了。”

明窈唇角轻勾,“我只会一点皮毛,还都是他教的。”

医书枯燥无趣,明窈先时翻开看一眼,立刻感觉眼皮在上下打架。

若非孟少昶手口相授,她如今只怕还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

明窈三句不离孟少昶,字字都在夸孟少昶。

帐中的沈烬眸色渐暗,双手紧捏成拳,骨节咔嚓作响。他以前怎么不知,明窈这般善谈?

小时在金陵的时日于明窈而言无疑是美梦,她说起同孟少昶山中钓鱼时,整个人都眉飞色舞。

那是沈烬从未在明窈脸上见过的。

他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攥紧的指节泛着冷白之色。

后背的伤口因着紧绷再次裂开,殷红的血珠染红了袍衫,沈烬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

他早就知道,明窈心里的人一直都是孟少昶,在孟少昶眼前,明窈才是明窈。

她会毫无顾忌在孟少昶面前表露爱意,那双盈盈如秋水的眸子,盛载的也只有孟少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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