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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烛光通明的养心殿,章樾半跪在青玉台阶上,不敢抬头细看沈烬的脸色。

居高位者,向来是最能抽丝剥茧之人。

沈烬定定望着章樾半晌,倏尔轻声道:“你还有事瞒朕?”

窗外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浊雾。

“轰隆”一声惊雷滚过天幕,雨打芭蕉,数不清的雨珠从天而落,重重砸落在琉璃黄瓦上。

养心殿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多宝提着一盏羊角宫灯,无声侍立在夜色中,烛光摇曳,在夜色中晃出淡薄的一点亮光。

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打开,光影从殿中照出,薄薄的一层金箔洒落在朱红台矶上。

沈烬面若冰霜,他走得极快,明黄衣角在雨中划开层层涟漪。

周身的冷意如影随形,沈烬面色铁青,冷峻的眉眼好似融化不得的千年冰霜。

“备轿。”

沈烬一字一顿,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

那是多宝许久不曾在沈烬脸上看见的阴郁森冷。

多宝大惊失色,转首急急去寻章樾的身影,想要从章樾脸上看出因缘。

可惜未果。

章樾那张脸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多宝看不懂的欲言又止。

他不动声色朝多宝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话。

满耳雨声,震耳欲聋。

明窈吃了药,早早就寝。

殿中光影晦暗,只剩院中竹影婆娑。

游廊迤逦落在朦胧雨幕中,鹦鹉一身黄色羽毛,高高立在树枝上,扯着嗓子胡乱在笼中翻飞。

口中念念有词:“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白日才被鹦鹉戏耍过,且此刻更深露重,又恰逢大雨,宫人对鹦鹉的“谎报军情”嗤之以鼻。

侍女折下一段树枝,隔着鸟笼逗弄鹦鹉:“少唬人了,大半夜的,陛下来朝和殿做什么,娘娘还睡着呢,还不快安静些。”

鹦鹉对侍女的话置若罔闻,依然高歌:“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侍女恼羞成怒,正想提着鸟笼往园子后,倏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飒履踩踏之声。

玉环珠佩,清脆悦耳。

侍女大惊失色,提着鸟笼跪在廊檐下,向沈烬福身请礼。

一阵风从身前飞快掠过,沈烬看也没看侍女一眼,他步履匆匆,溅起少许的水珠。

耳边风声凛烈,在檐下侍立守夜的侍女看见沈烬,都吓了一跳,齐齐福身。

沈烬抬袖,命人退下。

侍女不敢忤逆沈烬的话,悄声退出。

瑞麟香在暖阁弥漫,层层叠叠似绽放的牡丹。

地上铺着柔和的狼皮褥子,乌皮六合靴踩上去,鸦雀无声。

有雨水从靴子上滴落,泅湿了狼皮褥子。

沈烬神色淡漠,颀长黑影如幽魂,悠悠映照在楹花窗子上。

耳边似乎还有章樾低哑的声音回响。

知晓明窈和孟少昶关系的人并不多,那些人都是孟少昶的心腹管事,轻易撬不开嘴。

章樾辗转找了不少人,终于从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婆子口中得知,孟少昶先前身边总跟着一个婢女,两人形影不离。

说是婢女也不尽然,孟少昶只让旁人称她为“明姑娘”。

那老婆子离开孟家许久,如今住在乡下,提起往事,她眼中带笑。

“明姑娘那会才那么小,又刚失去母亲,少爷也不让她做那些下等人的活计。或是让明姑娘扮成书童,偷偷将人带入学堂,或是亲自教人念书写字。”

老婆子满脸堆笑,“我们都说明姑娘上辈子定是积了阴德,这辈子才会遇见少爷。若非卷入那档子事,只怕如今我们也该称明姑娘一声‘孟夫人’了。”

章樾难以置信,还让人送去好几幅画像,老婆子虽然眼睛不好,却还是一眼认出明窈:“这不是明姑娘吗,她如今可还安好?嫁人了不成?”

老婆子扼腕叹息,“可惜了,年少时遇见孟少爷那样好的人,只怕日后也难再遇上好的了。”

冷风萧瑟,苍苔浓淡。

庭院幽深,殿中不曾掌灯,唯有晦暗光影从窗口照入。

沈烬一步步行至榻前,周身冷意蔓延。

他单手拂开青纱帐幔,垂目凝望榻上的明窈,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孟夫人。

沈烬唇角笑意似有若无,如寒冬寒雪。

明窈觉浅,本就睡得不安稳,甫一抬首瞧见榻前的黑影,吓得接连往后退去。

“怕什么?”

沈烬轻轻笑着,眼中却半点温和也无。

他手指抚着明窈的后颈,如丛林野兽,在觅寻合适的时机。

指骨分明的手指绕过明窈的后颈,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捏着。

那双幽深眸子锐利森寒,目光寸寸落在明窈身上,似要将人吞拆入腹。

“陛下,我……”

声音戛然而止。

捏着明窈后颈的手指骤然用力,天旋地转间,明窈忽然和沈烬换了位置。

沈烬从来都不是温柔的人。

他的强势和专横刻入该骨髓,不容许旁人沾染半分。

气息一点一点被剥夺,明窈呼吸不畅。

落在唇上的不像是吻,倒像是啃噬一样。

明窈差点窒息。

纤纤素手伸在半空,她想要抓住点什么,触手所及,却只能攥住半截的青纱帐幔。

指尖一点点泛着白色,明窈白净的手背紧绷。

倏然,帐幔从榻上扯落,青纱帐幔轻飘飘披在两人身上,朦胧不清。

明窈似跌入一场迷离的梦境。

又或是不幸撞入蛛网的蝴蝶。

层层叠叠的蛛网铺天盖地,明窈挣脱不得,只能任由沈烬将自己往下拽去。

雨打芭蕉,

庭院的雨声好像又大了。

明窈一双琥珀眸子逐渐变得涣散,她缓缓松开攥着帐幔的手。

层层涟漪在明窈眼中荡漾。

沈烬垂首低望,他忽的想起那日在汾城,明窈向自己讨要徐季青的一把油纸伞。

那把油纸伞在沈烬眼中,不过平平无奇。

那时明窈说,只是为了给徐季青添堵。

可那把伞是孟少昶的。

沈烬眸色渐暗,捏着明窈手腕的力道一点点加深。

恍惚好像看见烟雨金陵,孟少昶站在明窈身后,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教人念书写词。

本朝最为年轻的探花郎,学问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

红袖添香,檀香满怀。

就连那老婆子,也对明窈和孟少昶赞不绝口。

沈烬眸色深沉,晦暗眸子映着明窈一人的身影。

明窈眼中水雾氤氲,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沈烬后背留下一道道抓痕。

“陛下……”她声音哽咽,几乎是泣不成声。

沈烬思绪短暂回笼,目光又一次落到明窈脸上,握着明窈手腕的手指渐松。

他手指轻拂过明窈眼角,动作难得温和。

只是差点成为孟夫人罢了。

沈烬黑眸沉沉,忽明忽暗。

手背上青筋盘虬。

只是差点成为孟夫人罢了。

沈烬又一次对自己道。

明窈那时刚失去母亲,满府上下也就一个孟少昶,她会对孟少昶心生情愫也是人之常情。

窗外狂风骤雨,雨声不绝于耳。

帐幔从榻上滑落,轻盈飘落在地。

明窈眼角的泪水未干,手腕上的淤青又深了几许,前儿L醉酒好不容易快好的红痕,此刻也新添了几道。

殿中又一次掌了灯,摇曳烛光亮堂堂映在地上。

香炉点着的瑞麟香似乎被冲散,只剩下淡淡的一层。

明窈晕晕沉沉睡去,任由沈烬摆弄。

一双白皙细腻的柔荑轻垂在榻边,明窈有气无力,双目无力轻阖。

修长的手指捏在沈烬掌心,先前醉酒,也是这样一只手,环抱着沈烬不肯撒手。

神思恍惚间,明窈抱的是自己,口中唤的也是自己。

那双眼中的爱慕缱.绻半点也作不得假。

凝聚在沈烬眉眼的阴郁之色逐渐消散,紧皱的双眉舒展。

至少眼下,明窈心悦的是自己,并非那些趁虚而入、乱七八糟的人。

……

雨水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半夜。

青石甬路,杨柳依依。

明窈起身时,已是辰时二刻。

雨丝飘摇,细细敲打着窗棱。

明窈起身踱步至窗前,甫一经过偏殿,她稍稍踟蹰,终还是提裙款步,悄声入殿。

地上摊着十来个紫檀木箱,多是明窈在旧王府的老物件。

她对沈烬的赏赐从未放在心上,或是随手赏了人,又或是让人送去库房。

明窈的目光在木箱上一一掠过,一双如墨画的蛾眉轻蹙。

侍女察言观色,立刻道:“娘娘想找什么,奴婢让人寻了来,多宝公公前日刚让奴婢清点入册,娘娘若是想看册子,奴婢这就让人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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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笑,“这玛瑙可是楼兰来的好物件,奴婢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还未见过成色那样好看的,可见陛下真是疼娘娘了。”

明窈唇角笑意渐淡:“我怎么记得,还有一把油纸伞?”

侍女一时语塞:“这……娘娘可是要出去,奴婢这就命人去取伞。”

明窈摇头:“不必了,我只是……”

一语未落,朱红廊檐下忽然晃过一道明黄的身影,沈烬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明窈身后响起。

“在找什么?”

侍女福身请安。

明窈也跟着福身,却被沈烬一手捞起,沈烬揽着明窈,目光往紫檀木箱往去。

侍女不敢无视沈烬的话,连忙道:“娘娘想找一把旧伞。”

沈烬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是……徐季青先前送来的那把?”

明窈望着沈烬,总觉得沈烬话中有话,她迟疑点头:“……是。”

沈烬唇角噙一丝笑,眼中逐渐渗出冷意。

他淡声:“我记得,你们那时关系还很一般,势同水火,不想如今那伞如今也成了念想。”

沈烬轻描淡写转首,“你若是想见他,我可以召他回京,也好让你们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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