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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阿泰并不赞同祈行夜留在这里。

在他本来的计划中,需要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山林送死的,只有他一个。使出浑身解数,与数不清的诡异尸体同归于尽。

这是他在可以预料的生命最后旅程,为自己写好的剧本。

但万万没想到,中途竟然横.插.进来一个祈行夜,甚至就连死亡也下不到他。

阿泰看着祈行夜毫不犹豫跃下深坑的背影,震在原地许久,无奈摇摇头。

“这后生要是死了,我可真是没法向烂仔交待了。”

他低声喃喃着,衰老可怖的眉眼间,竟然也染上一丝柔和。

祈行夜并没有留意身后的情况,他全部注意力都被深坑里的尸骸吸引。

跃入深坑,近距离观察这些已经高度异化的尸骸之后,他便明白了,为何阿泰常年与尸体打交道,按理说本应早已习惯与尸体共存,却为何还对山林深坑中的尸骸如此忌惮。

异化。

高度的异化使得几乎所有尸骸,皆尸首分离,从脖颈处开始产生的一道细细红线,几乎将头颅和尸体整个切开。

有些尸体已经尸首分离,脊椎被从脖颈断裂面拉扯出来,死不瞑目瞪得老大的眼球中,也已经逐渐开始有红色蛛网密布,从眼球上蠕动着爬过去,像一条条胖嘟嘟的红色幼虫,钻出眼球又没入眼眶。

有的尸体半裂未裂,仍旧保持着大致的人形,四肢俱在,可当有生物从它面前晃动过去时,那双已经涣散了的无神眼睛,却会紧紧跟随着生命扫荡过去,不论走到哪里,那视线都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当祈行夜站在这深坑之中,即便他不去特意观察,也能清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汇聚而来的视线。

他就像是被一双双探照灯死死盯住,每走一步都会被数不清的尸骸注视,避无可避。

但祈行夜本来也没打算逃避。

他将从树上随手揪下来的叶片裹在手上,不惧尸骨可怖,屈膝半蹲在一具尸骸前,隔着叶片当做临时手套,翻动着尸骸仔细检查起来。

正如阿泰所说,有一些尸骸身上,存在着经历过实验的痕迹。

死亡前紧扎束缚所造成的青紫淤血,抽血与注射的针孔,部分人还有肌肉萎缩的现象。这些都是典型的实验室伤势。

祈行夜虽然不是法医,但在他贫穷得请不起一名专业法医帮忙的侦探生涯中,还是硬生生靠着数目庞大的委托案,锻炼出了自己的法医技能,让他可以在此时,清晰的看到这些尸骸的成因。

他验证了阿泰对他所说的话。

T国是常年高温的热带国家,国土面积狭小,境内没有任何一处寒冷天气或雪山。可死者中,却有很多人不同程度的具有国内人种的样貌特征,以及北方寒冷气候造成的关节变形情况。

这些人并不是T国人。

而是来自国内各地的人。他们或许是去T国旅游,或是前去工作,却一去不返。

只以尸体的状态出现在这处深坑中,被祈行夜发现时,已经几乎面目全非。

越是检查,祈行夜的心脏越是沉沉下坠得发疼。

在T国资本财团一事上,阿泰没有骗他。

这处山林,根本就是一处大型的财团埋尸地。

除此之外,祈行夜还在尸骸堆中,发现了一些标有T国文字的纸片或碎布。

看起来像是文件或者标签的一部分,或是装尸袋。

虽然祈行夜并非语言学系,但他所认识的,数量庞大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们,还是让他对多数方言和语言都粗略掌握,对T国的豆芽字,也能大致看出一些来。

其中一张被血水腐蚀得只剩一角的标签,引起了他

的注意。

写着‘三期反应对照组33-1’编码的标签,更像是出自某间实验室的失败实验品。

“泰叔,您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为求翻译精准不曲解愿意,祈行夜将自己找到一些碎片捧出了深坑,让阿泰帮他翻译。

阿泰眯了眯眼睛,昏暗下老眼昏花也是看不清。

祈行夜:“诶?可您不是最厉害的黑衣吗?”

阿泰:“……降头师是这么用的吗?”

谁花大价钱请个降头师回来当座上宾,结果是为了翻译装尸袋的?

祈行夜诚恳:“泰叔,您是不是老得不中用了,老花眼?白内障?要不等出去之后,我带您去医院看看,您连这都看不清,是不是要瞎了?”

看上去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好像是真的在为阿泰着想。

阿泰看着祈行夜的神情一言难尽:“…………”

虽然祈行夜先前就说过,秦伟伟不喜欢他这个学生,因为他太诚实以致于说话总是很难听,但阿泰本来并没在意,觉得这不过是祈行夜的借口。

但现在,他忽然有些相信了。

秦伟伟这个学生,是真的说话不好听啊——听得他很想打人了!

阿泰气呼呼,却更加被激起了倔强劲,说什么也要帮祈行夜翻译明白,以证实自己没老。

你才老花眼白内障!

祈行夜微不可察点点头:计划通√

离乡多年,阿泰的T语说得要比国语还好,在光线稍微充足之后,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连蒙带猜的拼凑出了碎布碎纸上原本的意思。

如祈行夜所猜测的,这是一组实验数据。

其中一部分尸体被从零到百分百浓度,注射了某种物质,他们身上的标签记录下了他们被注射的计量、时间、浓度以及存活等级。

行文冷酷,只剩下毫无温情的数字。

这些人并不是鲜活的生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实验仪器,坏了便可以丢弃,再换上新的。

至于他们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曾经有过怎样的人生……没有人在意。

祈行夜找到的那些碎片中,有重复的浓度和计量标签,却是不同的时间。

看起来很像是一组实验体死亡,被丢弃到深坑。新的实验体继续进行相同的实验,也死亡,被丢弃……如此循环。

阿泰摇摇头,劝祈行夜看开点:“总是这样的。强的杀死弱的,大的吞食小的。不够强,就会死。”

“他们也是倒霉,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T国,变成了财团的实验目标。差点运气,希望他们下辈子长记性。”

阿泰本就是从那样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存活下来。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祈行夜的眉眼却阴沉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生命有存续下去的权利,而他,调查局,保障的就是这样的生存权利。

“既然他们不够强,被吞噬小鱼的鲨鱼所轻视迫害。”

他抬眸,看着阿泰笑了起来,眼睛却是冷的:“如他们无法自保,那我既是他们的力量。”

阿泰愣在原地。

良久,他才神情复杂的点点头,道:“我现在相信,你是烂仔秦的亲儿子了。你们两个……简直一模一样。”

都是一样的,闪烁着璀璨光辉的灵魂。

阿泰忽然有些想明白了之前一位老道长对他说过的话。

国内正统大多厌恶T国阴邪之法,对他们嗤之以鼻,避之唯恐不及。但那位龙虎山的张道长,却只说是他的华盖星还没有落宫,他的贵人还没有出现。

老道长说,人的气运是平衡的,一分不会多却也一分不会少,既然你前

半生遇到诸多苦难,那在你接下来的生命里,将会迎来自己的‘善’。

阿泰本来不以为意,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能遇到秦伟伟和祈行夜这对父子,就是他的“善”。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

他顿了下,道:“那我会帮你。你想改变,我就助你改变你想改变的。”

阿泰将枯瘦手指间捏着的那份残破文件页递过去,道:“你要找的,或许在这里,它提到了一个我没有听过的名词——衔尾蛇。”

祈行夜目光一凝,赶紧从阿泰手中接过被腐蚀得残缺的文件。

阿泰指着上面的豆芽字,一字一句,忠实翻译。

上面详细记录了T国资本财团所进行的实验项目,其中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尝试造“人”,以已知的材料,创造出经过改良的新物种。

在他们的计划中,这次实验所靶向的目标,是新的战士。

文件中提到,在A国一起事故中意外发现的神秘粒子,可以改造人体,赋予人类全新的活力,即便死亡也不会停止动作,甚至刀枪不入,不畏惧任何已知的伤害。

即便是曾经在A国秘密尝试过的弹爆实验,也无法伤害这些新人类分毫。

这无疑是值得研究的、最适宜在战场上生存的物种之一。

如果可以控制他们,让他们只听从T国的指令,剔除过于具有攻击力和易于狂暴失控等缺点,并且实现量产,那这将士可以扭转世界格局的重大突破,将可以使得资本财团乃至于T国,都重新在国际上获得更高地位。

文件上的前景调研和靶向目标写的热血沸腾,仿佛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一个冉冉升起的新强国,以及用新基因型战士掀起的战争所带来的巨额财富,似乎唾手可得。

可祈行夜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慢慢转身,看向身后深坑时也放轻了呼吸。

这些,全部都是资本财团为了打造所谓“新战士”,而产生的牺牲品。

至于文件里提到的神秘粒子……

阿泰紧皱眉头不解深思,祈行夜却很清楚,所谓的神秘粒子,很可能就是之前被他们找到的粉色晶体。

衔尾蛇。

循环,但更是贪婪,首吞尾。

无休止的贪欲。

唯一的问题是——衔尾蛇,本不应该在东南亚出现。

得益于最初接手李行的案子,祈行夜逐渐关注到这起在A国绵延近二十年的灾难,他翻遍了调查局内所能看到的所有档案,甚至通过私人关系,找国内外的朋友询问和查找,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衔尾蛇,只是A国自己的污染案件。

任何在其他任何国家出现的衔尾蛇延伸案,都有着共同的特点:没有缝隙和污染源。

这意味着案件并非在当地生成。

而是物种入侵。所以没有“先祖”父代。

从发现徐丽丽十四年前回国并隐藏行踪开始,祈行夜就已经有所怀疑,是否世界各地的衔尾蛇延伸案……那些无限延长的蛇尾,其实都起源于A国,是A国带去的种子,落地生根发芽。

但只从这一片残缺的文件上,无法验证这件事。

“泰师傅,你说过,你一直关注了资本财团几十年,对它知之甚悉。”

祈行夜皱眉,沉吟着问道:“财团的创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证据可以确定他与A国存在联系吗?”

提起财团,阿泰便恨之入骨,不需要祈行夜详细询问,就已经将财团情况悉数说出。

尤其是祈行夜所好奇、也是杀死阿泰父母的创始人。

T国是佛教国家,上至国王下至平民,全民皆信仰佛教,家中男孩也多会送往做僧侣

几年再还俗。

可这位财团创始人,他却反其道而行。他是虔诚的十字信徒,常言天父会尽数赦免他的罪。

“我见过他身边跟随传教士,与A国人同行。”

阿泰回忆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但是,能更确凿的证明他们与A国有关的证据,我没有。”

他诚恳道:“我可以用巫蛊术找几个小鬼,去跟踪他,偷听他们的谈话,如果他和A国有交集,应该会露出马脚。”

祈行夜:“……好意心领了,谢谢但不必。”

不然怎么解释证据的来源?难不成说“法官大人这是我养的小鬼偷听的证据”?怕不是会被当庭认定为精神病叉出去。

祈行夜小心将这些残破纸片折叠好,收进大衣内夹层,妥帖放好。

等他离开山林,这些不起眼的纸片,都将成为指向T国资本财团的证据。

财团狂妄自大,自认为没人能查明并约束他们。那这些被他们随意遗漏的证据,将成为亲手指向他们的刀。

窸窣,窸窣……

周围的山林间,忽然响起细微异动。

祈行夜敏锐抬眸,鹰一样看向四周。

一棵连着一棵,分不清谁是谁茂密森林中,暗影流淌。

沉沉浮浮飘荡在半空中的头颅,时而出现在树冠和枯叶之后,从叶片之间的缝隙向他们看来,时而融身于树影中隐匿不见。

祈行夜知道,那些从进山就追杀着他的污染物,始终都游离在四周,没有放弃过吞噬他的野望。

“它们在躁动。祈行夜,你听到了吗?”

阿泰嘶哑着道:“它们越来越难以压制,恐怕,时候快要到了。”

“我压制了它们三年。”

阿泰缓缓转身,从围巾的阴影下沉沉看向密林深处:“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它们在壮大,我在衰弱。”

“祈行夜,如果它们要杀你,我很有可能,顾及不到你。”

祈行夜笑眯眯颔首:“放心吧泰师傅,我很会照顾自己。”

言语间,长刀已出鞘。

他紧握住手中长刀,肌肉紧绷,连呼吸都被迅速放至最轻,微微躬身前倾时像是将要狩猎出击的豹,蓄力待发。

从山林各处聚集来的污染物,在周围越聚越多,它们像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将周围一圈阴影全部占领,逐渐汇聚成一条由头颅组成的白色长带,放眼望去,全都是一张张青白僵硬的死人脸。

它们的异化程度远比留在深坑内的死尸要高,就像是降头师已经成熟的飞头降,从原本的肉身中超脱出去,独立为一,避免了失去个体融合成一体的命运。

但是那张脸……已经很难说,那还是一张人类的脸。

高度的异化带给这些污染物的,并不仅是身份上的变异和所谓自由,还有,新的物种。

鼻子融化成一团凹凸不平的疙瘩,在面部上像是没有被搅拌均匀的泥浆,眼眶逐渐崩塌,失去原有的构造,从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一直垂到了下巴边缘,坚硬的骨骼化为粘液,顺着下巴一直滴落下来,流淌汇聚在地。

从那张奇诡狰狞的脸上,唯一还能看得到的情绪,就是贪婪。

——吞噬世界,吞噬人类。

但是这些污染物显然还有所畏惧,它们徘徊在密林周围不敢贸然上前,浑浊赤红的眼珠在看向祈行夜时的贪婪,在转向阴郁沉沉的黑衣降头师是,就转化为了畏惧。

它们不会记得人类对它们的温情和容忍,却会清晰记得三年来每一次的毒打和疼痛。

即便究污染物无法死亡,没有特制武器,阿泰也无法杀死污染物。但对于早就习惯于与尸体打交道,死亡如呼吸般自然的阿泰而言,再诡异的污染物

也不过是任由驱使的狗。

杀不死,那就打到怕。

有阿泰站在这里,周围污染莫不敢上前。

一时间,两方隐隐形成了对峙局面。

山林之中,安静得能听清每一片树叶的颤抖,活人的呼吸声,污染物拖拽着长尾从草地上游走而过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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