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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第一次见到黎羚,究竟是在哪里。

是在街边、巷尾,在十字路口,还是在昏黄的路灯之下。

金静尧已经记不清了。

雨水和时间让记忆变得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她出现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倒影。她无处不在。

离开学校、坐火车抵达伦敦的那个下午,下了非常大的雨。

金静尧坐在计程车里,借着水渍未干的玻璃,看到路上行人形色匆匆。

他回忆起昨天晚上,自己在戏剧社的后台,偷听到的内容。

亲爱的学长们正在电话里,非常兴奋地指点一位女模特,如何以拍摄写真为由,对孤僻的亚洲学弟,进行一些肢体上的猥-亵。

“哇哦,亚洲成人片的男主角总算要开荤了。”一位学长挤眉弄眼地说道,他是帆船俱乐部的骨干成员,不久后将升学剑桥。

因为知道讨厌的金有严重的洁癖,他们才想出了新的羞辱他的招数。

计程车开过一个安静的街区,在十字路口停下。

金静尧看到一个年轻的亚洲女孩,像个疯子一样,站在街边大吵大闹,用力捶门。

她浑身都湿透了。滂沱的雨顺着她瘦弱的脊背往下流,像银灰色的瀑布。而短短的头发,则是冰冷的浮草,无力地贴着脸颊。

他不知道她看起来这么瘦,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强大的爆发力。

她好像在对抗着什么。是这场大雨,这个冷漠的、无视她的街区,还是比这些更为庞大的东西。让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东西。

在雨水里,她身上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着迷地盯着,不能移开视线。

不知为何,这个红灯的时间异常漫长。司机在前排咒骂了两声,随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金静尧说“没事”。

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孩,渐渐也失去了力气,像一团流沙,滑到了地面,徒劳地倚在门边。

他竟觉得有些惋惜。

二楼的窗帘动了动,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偷看她。

随即,门被推开了。一个凶巴巴的英国男人吼了她一句,将她推下台阶。

台阶不高,但她还是狼狈地踉跄几步,最终跌倒在地,溅起一地的水花。

正是在这个时候,红灯结束了。司机长舒一口气,将车子重新发动起来。

车子飞快地开过了这个街区。

轮胎溅起更为激烈的水花,像凶猛的獠牙,恶狠狠地扑上跪坐在街边的女孩。

一晃而过的车窗里,她被脏兮兮的水花淹没,竟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这死气沉沉的街景的一部分。

但他始终记得,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她的皮肤很白,面孔很美丽。在滂沱的大雨里,他们短暂地对视,她的眼神暗淡无光,仿佛在他面前死去。

一只垂下脖子的天鹅,在死水里对他唱出挽歌。

他的心脏微微

跳了跳。

“停车”这两个词,已经在唇边打转。他想要停下来,定格时间,借给她一把伞。如果她无处可去,他甚至可以帮她订酒店的房间。

但犹豫的片刻,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不容他再回头。

他没有想过,第二天早上,自己就在摄影棚里再一次见到对方。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确切无疑。

因为同一张脸,昨夜还出现在他的梦里。

披着浴袍的女人,看起来青涩、紧张、纤细,甚至有些僵硬,冷得瑟瑟发抖。

年轻的金静尧,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这全部理解为诱惑和作戏的一部分。

原来她就是同学电话里的女骗子。

她收了钱,会在拍摄中故意诱惑他,让他出丑。

他应该转身就走。

可是他想起那把没有借出去的伞,想起他的梦,她委顿在大雨之中,仿佛死去的青苔。

一种古怪的、接近于背叛的愤怒,凌驾于他的心。

在大雨里,她看起来那么干净,像一场洁白的迷梦。她的痛苦令他感同身受,他以为她是这座城市里,另一个失意受伤的人。

她怎么可以是骗子。

他怎么可以在一个骗子的身上,浪费自己的恻隐之心。

他没有犹豫很久,便默许了这场拍摄的开始。

-

浴室里,少年面容尚青涩,身形已经修长柔韧,隐约能看出年轻男人的锋芒和力量。

他穿得很整齐,衬衫规整地扣到了脖子下面的第一颗。站在光线朦胧的浴室里,莫名有种禁欲感。

反观在他对面的年轻女人,尽管裹着浴袍,领口处依然露出白得发腻的皮肤,在灯光下尤其刺眼。

现场已经就绪,但她还是站在原地,表情不太自在地捏着浴袍的带子。

她不知道他们昨天下午见过,更不知道他早就识破了她的诡计,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过来跟他打招呼。

她问他是不是中国人,是兼职模特吗,今年多大了。

好无聊的开场白,他根本不理她。

她自顾自地露出尴尬笑容,坐到一边去。

摄影师是爱尔兰人,口音浓重,让某些人本就没过六级的英语水平雪上加霜。

一个字都听不懂,她很快蹬蹬蹬又回来了,小声问他:“他在说什么?”

金静尧冷冷地看着她。

又在装什么,他明明听到同学跟她打电话,说很流利的英语。

好拙劣的演技。

“脱-了。”他言简意赅地翻译。

她眼睛微微睁大,竟然对他说:“哇,原来你的声音这么好听。”

他真的觉得她好低级。

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然因为这样低级的搭讪,而心生高兴。

他垂下眼睛,盯着那双细白的、绞在一起的手指。它们捏着腰带,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要我帮你脱-吗?”他突然不无恶意地说。

洁白的藤蔓受惊一般,绞得更用力了。

她眼睛睁得更大,竟然很蠢地说:“摄影师现在好像没说话。”

他平静地说:“是我在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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