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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激化

激化

李峘常年与名门世族往来,自诩对郑慈明十分了解,那是从不谈钱这种俗物的雅士,风骨高洁,不可能有贪墨之行。

可他目光落处,却见薛白打开那匣子,拿出了一撂契书来,一一摆在桌上。

「郑慈明是不贪,可一贪就是上千顷。」薛白放下其中一页说道。

说的也仅仅是其中一页。

而这一匣子的契据丶礼单丶帐册是郑慈明替其族人丶亲朋故旧侵占田亩税赋的证据,涉及三州之地上万顷。

李峘看着,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反倒是薛白很能理解郑慈明,唏嘘道:「不怪他,想必他也是被族人胁迫。这是人性使然,大家族有这个实力,稍克制不住欲望便要兼并土地,如百川汇海。」

他并不愤怒,在他看来这些事的发生并不是因为郑慈明的人品低劣,而是制度的不完善乃至于纵容。

李峘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道:「臣罪大恶极,请陛下重惩。」

「你有何罪?」

「臣与郑慈明私交往来。」

「这不是罪,唐律里也没有这一项罪。」薛白双手扶着李峘的肩,道:「辅佐朕扫除积弊吧。」

自变法以来,他总感到支持者很少,阻力很大,因此不得不努力争取每一份支持,遂以颇为诚恳的语气又劝了一句自以为能打动李峘的话。

「我们该让大唐焕然一新。」

李峘有所触动,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要如何处置郑慈明。」

面对这个问题,薛白稍做思忖之后便有了决断,利落地吐出了一个字。

「斩!」

他深知变法要成功必然要有流血,若不流反对派的血,便要流自己人的血。

李峘张了张嘴唇想要劝说,见他如此坚决,知自己劝不动,那深深的忧虑遂埋在了心里。

~~

天气骤冷,江淮忽下了一场小雪。

所幸,各州县的秋税已押解往洛阳,数目大多比往年略多一成。

在许多地方官眼里,这大概可以表示变法已经成功了。

不论朝廷是否认同,总之就是这结果。他们已忙过了今年,随着步入农闲时节,也该放松放松了。

然而,这年初冬,一则消息传开,如同惊雷骤响,震慑了江淮大地。

「圣人亲自南巡,斩了宋州刺史郑慈明!」

「为何?」

消息传到宿州,宿州刺史南霁云闻言大为惊慌,连忙追问。

一封报纸便递到了他眼前。

他如今识字读报已完全不成问题,仔细看过,上面除了公布郑慈明之罪状,还有天子在斩首时的表态,再有包庇地方世绅侵占田亩丶隐匿人口之官员,绝不姑息!

凌厉之气丶威压之感扑面而来。

南霁云顿时就苦了脸。

他原是武将出身,平定战乱的过程中才开始跟着张巡学一些治理之道,并读书习字。他天赋不好,但胜在用功,总之是通过了吏部试,才被任命为一方刺史。

主政一方之后,他自诩没什麽功绩,新法颁行之后他一板一眼地照着做,也很不顺利,田地也没丈量清楚,也没劝返多少农户归籍。

朝廷派来的劝农使每次见了他都是摇头叹气。

相比起宋州剌史郑慈明搞得有声有色,南霁云自觉是下下等的官。

现在那般优异的郑慈明都被斩首了,他觉得自己也要完蛋。

果然,当南霁云出城迎接天子仪驾,却是扑了个空。实则当他得到消息时,天子已然微服私访,在宿州各个地方逛了很久了。

「听闻郑慈明就是这麽栽的。」有官员凑到南霁云耳边小声道。

「你不要吓我。」

南霁云当年平叛时天不怕地不怕,斩自己一根手指头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披上了官袍,反而变得战战兢兢。

等了两天,他愈发心虚焦急。这日到了州署,却见大门外侍立的卫士秩序井然。

他若有所感,快步入内,竟见到薛白正坐在他的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他平时看的《春秋》看着。

「陛下……臣拜见陛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已能在春秋上作注解了。」薛白留意到,因南霁云少了几根手指,平时是用左手写字的,歪歪扭扭。

他遂拿出一根自己平时用的笔放在桌上,道:「这个给你。」

南霁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原以为自己要被重惩,此时大为惊喜,忙道:「谢陛下恩赏!」

薛白问道:「新法执行得可顺利?」

「臣惭愧。」南霁云道:「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嗯,朕这几日在宿州走访了一遍,你做得虽不算好,但也算尽力了。」

南霁云道:「臣无能,那些占有大量田产的狗大户手段层出不穷,臣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没能按时清丈田亩,检括的要求始终没做到。」

他垂头丧气地说了一会,想到此时当着天子的面,终究是拿出了当年打仗的精气神来,加重了声音。

「但陛下若能再给臣机会,臣一定做好!」

薛白本不指望一个武人能短时间内学会高明的政治技巧,只要他有无畏困难的态度,保证宿州的大方向不会被带偏,做事的聪明人总是不缺的。

「那好,朕会安排一些人佐助你,过几日,河南河北江淮诸道营田使刘晏会从宋州过来,帮你理清这些事。」

「太好了!」

南霁云并没有排挤妒忌之心。

他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这些,并不担心刘晏会抢了自己风头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因这事情能解决就觉得开心。

薛白原本担心这几年南霁云变了,见他还是如此赤诚,颇为欣慰。接着,就与之交代了另一桩大事。

「宿州有多少兵力?朕说的是真正的精兵。」

「回陛下,有守护城池与运河的兵马,还算精良,有五百馀人。」

薛白点点头,道:「朕听人举报江东安抚使刘展有反意,他已到泗州见驾,因恐打草惊蛇,朕并未大张旗鼓带人来。到时若有变故,由你领五百人拿下刘展。」

他这次真学了刘邦拿下韩信的「伪游云梦」之计。

简单来说,趁着刘展还没准备好造反,他轻装简从南巡,表现出还不知刘展有异心的样子,然后突然把刘展召离苏州。

当然有风险,刘邦伪游云梦成功了,那是因为韩信没有起兵刺驾,刘展也许会做出与韩信截然不同的选择。

此事薛白若与别的官员说,难免又是一番罗罗嗦嗦的劝阻。

南霁云却是漕夫出身,没那麽多礼法规矩,很乾脆地就应道:「喏!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

治理地方他没信心,打仗擒贼他却是很兴奋。

「不过是一刘展,哪怕不带一兵一卒,臣孤身一人也可将他拿下!」

~~

在宿州安排好,薛白便迅速南下,直奔泗州。

他暂时没有再微服私访去探查各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情况,因为斩杀郑慈明的震慑作用正是最强烈的时候,而眼下更要紧的问题是解决刘展有可能叛乱这件事。

赶到泗州,刘展还未到,却有另一个涉及此事的官员已然风尘仆仆地赶来见驾了。

「臣江南东道转运使李藏用,拜见圣人。」李藏用迫不及待道:「臣请屏退左右,有十万火急之事上奏。」

「你们先下去。」

李藏用待旁人退下,当即道:「陛下可是未收到臣递的秘折,刘展乃谋逆,陛下如何还能南下?」

「朕都看到了。」

「那陛下可是不信臣所言?」李藏用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刘展乃当年东都叛贼刘普会之养子,他麾下蓄养了一批死士,至今犹信奉『卯金修德为天子』的金刀之谶。」

薛白对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重视,道:「正是因此,朕召了刘展来泗州见朕。」

「陛下何不遣人至苏州,斩杀了这妖人,以绝后患。」李藏用语气铿锵。

「岂有不问而诛的道理?」薛白道,「前阵子,朕刚听重臣劝谏,说治国最重要的是要有规矩。」

李藏用对此非常担忧,认为天子此举是一个昏招,有可能直接逼反了刘展。

他推测,接下来无非是两个可能,一则刘展在苏州不动,抓紧时间继续招兵买马,做好造反的准备;二是刘展乾脆一狠心,率心腹杀到泗州,除掉这个过于冒险的天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次日,有信使飞马来报,呈上刘展的奏摺,说刘展已经赶往泗州见驾了。

李藏用对此十分诧异。

因他自知没有冤枉刘展,那就是一个叛逆的养子,一个胆大包天丶暗藏祸心的叛逆。

「卯金刀?你们这信这谶语吗?」

薛白看了奏摺,见到了李藏用脸上的神情,开口问道。

「臣当然不信。」李藏用答道。

「既如此,这谶言为何能激励那麽多人造大唐的反?」薛白道,「是谶言的原因更多,还是他们吃不饱饭了?」

说着,他把刘展的奏摺递给李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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