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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极谏 褚遂良:我是被妃嫔给训斥……

永徽四年腊月。

御史台参奏吏部侍郎柳奭‘泄禁中语、潜通宫掖、图谋不轨’等罪,朝野震荡,群臣请帝细察之。

皇帝命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彻查此事。

因事涉内通宫闱,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柳奭为皇后之舅,皇帝便特命宗正监察。

宗正代表的便是皇室宗亲,向来与太尉一脉不睦。

皇帝特意点了宗正去监审三司,圣心倾向如何,不问可知。

*

三日后。

“条条也没冤了他们。”媚娘披着一件火红似焰的大氅,边走边与姜沃道:“哪怕没有魏国夫人临了还要‘帮衬’咱们一回,特意送到东宫去两个婢女,他们从前做事也够了——单说一件,是什么人让刘宝林一直称病,好让太子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的?”

皇帝不肯将长子给皇后养育,他们就有自己的法子弄到手。

“魏国夫人这些年行事实在骄狂。”

对别人,还要愁着抓不住小辫子,对魏国夫人愁的点都不一样——到处都是小辫子甚至有点无从下手,怕抓不准主次。

“而柳奭,从陛下登基起,就一直折腾着为皇后立太子,行的不就是窃国事。”

姜沃道:“魏国公府和柳家自有外头三司,但……”

两人停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沉寂的紫薇宫。

姜沃转头问道:“姐姐,陛下要拿皇后如何呢?”

废后是一定要废的。

但怎么废,对皇后来说,终局却大不相同,生死悬于帝心一瞬。

*

魏国公府出事,皇后当即禁足,身边的宫人也都被殿中省提走审讯,另外换了宫人守在紫薇宫。

对皇后来说,旁人都罢了,但隶芙一被带走,皇后就受不了了。

兼之听说是因母家出事自己才被禁足的,更是崩溃。

据说皇后这三日几乎什么都没吃——紫薇宫负责看守的宫人怕皇后有个闪失他们要担责,就报到了武宸妃处。

宫人来报时,姜沃正在旁边。

媚娘就叫上她:“咱们去看一眼吧,这会子皇后不能出事。”否则外头太尉等朝臣,一定立刻要扣在她身上,认定她弑后。

两人来到紫薇殿。

紫薇殿中站着的宦官宫人不少,但都泥胎木偶一样,不会跟皇后说话,只会看着皇后不出门,也不做什么过激举动就好。

媚娘入内略一摆手,宫人也都心领神会,不发出一点动静只寂然无声行礼。

姜沃拢了拢大氅的衣襟。

整个紫薇宫,像是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默剧戏场。

直到——

走至皇后寝宫前,姜沃才听到紫薇宫里的人声。

是毫不掩饰的哭声。

媚娘伸手撩起一半锦帘,就见皇后正背对着门伏在桌上痛哭,哭的昏天黑地的,间或自己念叨两句什么。

片刻后,大约是哭累了或是觉得眼泪哭干了,皇后还停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杯盏摸索过来一饮而尽。

喝完后缓了缓神,才又重新伏案开始痛哭。

旁边的宫人就寂然无声给她再倒一满杯白水。

媚娘放下了帘子。

两人离开紫薇宫——

瞧皇后的样子,只是不解畏惧和伤心,并没有轻生之意。

姜沃对随行出来的宫人道:“若皇后还是不怎么肯吃东西,就间或换上糖水吧,盐水也可以加一杯。”若是这个哭法,应当得补充点盐分。

紫薇宫的宫人恭谨领命。

等宫人退下,媚娘才回答姜沃方才问起的问题。

皇帝究竟要如何废后?

媚娘回顾紫薇宫:“陛下的意思,只看她家人为她选一条什么路了。毕竟,你也见到了——皇后自己是选不出路来的。”

姜沃一听便懂了。

此番朝臣参奏的‘谋逆’说到底属于‘潜构’,最后魏国夫人和柳奭的罪名应当还是证据确凿的‘潜通宫掖、涉禁中事’等。

皇帝已经给柳奭和魏国夫人把流放地都选好了。

直接发往大唐边境庭州(新疆)。

但于情于理,柳奭和魏国夫人都是皇后至亲,流放前还是要见皇后最后一面的。

若到了那时候,柳奭和魏国夫人,还想借皇后手做些什么……

偏生皇后,又是一定会听从的。

姜沃不免一叹。

媚娘声音很冷静:“这些年下来,咱们也看的清楚:皇后,她有时是别人手中的棋,有时是别人手中的刀,总之,没有她自己的主意。”

“她若是个普通人也罢了,天真烂漫过一辈子也很好。”

“偏生是皇后。”

媚娘说到后位之尊,就与姜沃说起一件她掌管宫闱后得知的旧事:贞观七年,彼时李承乾还是太子,乳母遂安夫人以东宫‘器用阙少’为由,请奏增制。

“以先帝对子嗣的疼惜,如何不准?”

“然而文德皇后谏表,道东宫应重简朴之德,不宜过奢。终从后意。”

宫中圣人之下,便是皇后。皇后可约束东宫,亦可就事上谏表驳回圣意。[1]

媚娘望着暮色中的紫薇宫:“她手中有仅次于陛下的权,然而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用,这也罢了……”

姜沃接下去:“最要命的是,皇后不知怎么才能不被别人利用。”

皇后之权,被握在外戚手中时,实在杀伤力巨大。

媚娘点头:“是。”

“如果她背后的家族依旧把她当刀,想用来刺人,那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刀伤到自己——若是柳氏肯为她女儿想一想,愿意教给皇后自请废后以保性命,倒也彼此省心。”

说来也有几分荒诞——明明是废后争锋,但事至此,其实与王皇后本人并无关系。

她就如同被摆在案上的一枚凤印。

媚娘的着力点,始终要落在长孙无忌等旧臣身上。

正说着,就见严承财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宸妃娘娘、太史令……太尉方才请英国公、褚相、于相都到中书省去了。”

这四人,都是如今宰辅里的先帝旧臣,当年就深受先帝重用,亦得过先帝要辅佐太子的嘱托。

媚娘闻言,立刻放下紫薇宫这边的宫廷琐事。

她转头对姜沃笑道:“走,咱们回去等着。”

“只怕先帝遗命就要砸过来了!”

废后事上,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媚娘面上亦是郑重与防备:若是皇帝顶不住这次的压力,她别说后位,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一路赶回立政殿,媚娘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九成宫。

她走进了晋王所在的兽苑。

*

皇城东。

中书省。

于志宁和李勣是在中书省署衙门口碰上的。

“大司空。”于志宁请李勣先行。

李勣也不客套,龙行虎步走在前头,还神色肃然问道:“于相也来了?不知太尉忽然寻我们何事。”

于志宁忍不住看了李勣一眼,愣是没有从那张端严坚毅的将军面上看出来什么端倪,

心中忍不住佩服:到底是大将军啊,这时候愣是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瞧着话问的,如今朝上,除了柳奭谋逆案,还有别的事儿吗?

两人入内时,便见褚遂良已经先到了。

彼此见礼。

长孙无忌直接先点到李勣:“李司空于朝上坐的好安稳。如此荒唐事,竟然全能作看不见,一言不发!”

李勣真诚发问:“朝上每日事多,太尉说的哪一件?”

于志宁拜服。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要恼,生恐他们四人内部先闹翻。

于是连忙出来打圆场:“李司空,太尉说的是御史参奏柳奭谋逆之事,岂不是荒唐?”

李勣认真颔首答道:“此事啊,那着实荒唐。去岁便有宗亲谋反,连着数位驸马公主将领都事涉其中。”

“今岁又有后族潜构谋逆,私交禁中。”李勣摇头:“深负君恩,何其荒唐!”

又淡然道:“太尉说我看不见,那倒没有,我都眼见——陛下命三司会审,处置得当,为臣者还有什么可说的?国有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褚遂良:……

他都圆不下去场了。

长孙无忌抬手:“李懋功,不必东拉西扯了。我直接与你说透:柳奭与魏国夫人确有行事不当处,但陛下此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借此事废后!后位又牵连东宫,岂能轻动!”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越说越厉色,连忙接过话来对李勣道::“司空,今日我等要往立政殿去力谏陛下。大朝会上到底有些事不好说。”

李勣目光落在褚遂良面上。

大朝会不好说的是事情本身吗?不,是大朝会不好对皇帝逼迫太多罢了,若是在百官之前‘力谏太过’,与皇帝真的翻脸,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但私下,几个先帝老臣,去‘劝一劝’陛下,哪怕言辞过激些,在他们心里应当也不要紧。

李勣起身。

“太尉,我今日染疾,实不能面圣。”

说着不等长孙无忌说什么,剧烈咳嗽着就直接出门扬长而去。

褚遂良与于志宁:……

长孙无忌反而是最不意外的那个:“不必理他了!”若非先帝也曾明言令李勣辅政,长孙无忌今日都不愿意叫李勣。

“他去了也不会开口的。”

“去立政殿面圣吧。”

褚遂良心中早有打算,此时就道:“太尉,今日不如我先极谏陛下,也好试一试陛下意坚否?我谏若不能,太尉再与陛下谏之——到底太尉不同,与陛下不只是臣子,更是舅父。”

长孙无忌颔首。

*

三位宰辅齐至立政殿。

小山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出来请三人入内。

进门后,长孙无忌却发现,殿中已经有朝臣在禀事了。

看清是谁后,太尉不免蹙眉——是那依旧在朝的太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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