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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崩 长孙无忌:皇帝伤透我心

凌烟阁啊。

姜沃还未及问陛下去凌烟阁做什么,就睡着了。

崔朝停下手里的扇子与口中轻声话语。

只是低头,于昏暗中,安静望着她的睡颜。

*

立政殿。

“朕今日还与子梧一起去了凌烟阁。”

媚娘奇道:“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去那里?”

皇帝才登基,也没有自己一朝的重臣能图形凌烟阁。

“朕有意为司空重绘凌烟阁之图,今日就特意再去看了看。”

司空,英国公李勣。

媚娘很敏锐抓住了重点道:“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凌烟阁如今悬着二十四张功臣图,皇帝却只为司空一人重绘——哪怕过世的功臣不算,如今在世的也还有尉迟敬德、唐俭几人,最要紧的是,凌烟阁第一图,太尉长孙无忌也还在呢。

皇帝颔首;“是,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媚娘凝神想了片刻:“若是有此恩典,皇帝不如再恩上加恩,可亲笔序之。”

皇帝将面前整理过的锦盒关上:“好。”

“朕已令阎立本作此图。”

“到时,朕亲为图序之。”

**

夏末。

树上只偶然传来两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英国公李勣穿过虔化门,来到立政殿谢恩——

皇帝命将作大监阎立本单独为他重绘凌烟阁画像,并亲笔做序,当朝赐之。

更遍传朝臣以观。

如此殊荣,李勣自然要赶来谢恩。

走在路上,李勣不由想起当年,他忐忑于能不能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旧事。

且说,当年凌烟阁的消息,还是长孙无忌私下透漏给他的。

一晃十年过去了。

想起今日朝上,见了皇帝亲提序的‘功臣图’后,长孙太尉盯他的眼神,李勣便有些想无奈苦笑的意思。

人、事皆已非啊。

刚到立政殿门口,李勣还未开口,就见御前程公公小跑下了台阶,满脸都是笑:“英国公到了,陛下等着您呢。”

李勣整了整衣冠,这才垂首入内见驾,恭行大礼:“陛下圣恩,臣微躯难报!必孜孜奉国,死而后已!”

“司空不必多礼。”

李勣拜过起身,这才抬头看皇帝,刚想开口,忽然见皇帝身后帘中,走出一宫装丽人,他又连忙垂首。

“臣失礼。”

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果然——

只听皇帝道:“武宸妃之父,与司空亦是旧交。”

李勣心道:他与应国公武士彟,若说有旧交,那只能是……

他正在想着,就听武宸妃开口道:“当年高祖驾崩,先父因悼成疾,呕血病逝。后蒙先帝恩典,赐灵还乡。又委彼时为并州大都督的英国公监理丧事。”

“今日既得见,自应当面深谢英国公当年为先父丧仪操持。”

虽未抬头直视,李勣也能看到眼前武宸妃,裙摆微动,显然是给自己行了谢礼。

李勣忙还礼。

又不由感慨:说来真是巧。

当年他正代晋王做并州做大都督,经手料理了应国公武士彟的丧事——当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过领了差事做完就完了。

哪里能料到二十年后,晋王登基为帝,而当年应国公之女,已然是武宸妃,当面与他道谢。

而且,皇帝明显是选中了这位武宸妃。

方才虽只有寥寥几句,李勣却也听出了这位武宸妃言谈自如,语气坚然,毫无寻常后宫妃嫔见了朝臣的避让与涩然。

这是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会面。

皇帝让他见到武宸妃,提起旧年事,便是一种无言的表态。

接下来朝中风浪,必多与武宸妃相连。

世事难料,无外如此。

*

太史局。

姜沃和崔朝正在袁天罡屋中喝茶——

实在等不及回家再去讨论此事了。

下朝后,姜沃就送了名刺去鸿胪寺,结果名刺估计还未到,崔朝本人就先到了。

“陛下,实在是知道怎么气人的。”姜沃无限感慨了一句。

之前朝臣们也知道,陛下要求将作监专门为英国公重绘凌烟阁图,彼时长孙太尉便有些不快。

于是便有朝臣上书皇帝,为所有凌烟阁功臣重绘此图。

皇帝拒绝了,只道:“当年英国公之图乃武将图,如今英国公亦已拜相,更加司空职,当重绘一张文臣图。其余功臣图便不必重绘。”

皇帝以此为理由,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长孙太尉确实也不能提刀上阵,再给自己弄张武将图来。

只得如此了。

若说太尉原本只有些不快,那么今日英国公凌烟阁新绘、尤其是皇帝做的那篇图序,遍传朝臣之间后,太尉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

姜沃回想今日朝堂之事,肯定道:“我上朝也有些年数了,从未见太尉气成过这个样子。”

与今日比起来,‘宸妃’事时长孙无忌的不悦,真的只能是毛毛雨了。

姜沃展开方才默写下来的《图序》,开始有感情的念诵——模仿的还是皇帝在朝上对英国公说话的倚重信赖语调。

“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姜沃停下来,这说的应当就是皇帝少时,英国公代为并州大都督的旧事。且皇帝还特意加了一句,点名先帝将他托付给李勣大将军,实为托孤之臣。

“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往后就都是赞美李勣大将军人品贵重,忠心耿耿之语。

这些都罢了,最重要的是后一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2]

姜沃不由再次感慨道:“陛下,真的是知道怎么戳人心窝的!”

有德行可仰赖的旧臣——

惟公而已!

那长孙太尉算什么?

虽说先帝指明的辅佐之臣,尚在世的还有褚遂良、于志宁等人,他们听了皇帝这句话,也觉得老脸辣辣的,很是不忿:怎么,就李勣一个好人?我们这些年在朝上兢兢业业,都白费了?

但……只要看一看长孙太尉那张从未见过的黑脸,他们又觉得,倒是也轮不上他们先为自己鸣不平。

“今日朝会,散的实在诡异。”

皇帝赐图后,倒是如常散朝,很快离开了太极殿。

但朝臣们都站着没走——不是不想走,而是该起头离开的宰辅们都没动,大家只好陪站。

该第一个离开的长孙无忌,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李勣边陪站,边在心中拟谢恩的腹稿。

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的,回神果然见长孙无忌终于动了,正转头望着他。

“好,好一个茂德旧臣,惟公而已!”

褚遂良忍不住在旁轻劝一声:“太尉……”满朝文武皆在,闹起来可不好看。

且李勣不同于旁人,他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对他可不能像对其余朝臣一般训斥。

长孙无忌也并未高声,只是走过李勣身旁时,冷声说了一句“李懋功,先帝托付社稷于少主,嘱你我等旧臣辅之保之。这几年你却只奉及上意,私己畏祸,几无一忠言谏之。堪为顾命否?”

李勣:……

这就直接算在他头上了?

陛下夸的,你怎么不去寻陛下呢?

李勣这倒是也猜错了,太尉并没有只算在他头上,他确实也去找陛下申冤去了。

*

李治早想过这一日,但见舅舅真正站在跟前,面上是压不住的愤怒与失望时,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长孙无忌沉声道:“陛下,臣不知这些年有何大过,请陛下明示,不必以此辱之。”

“辱?”

“太尉此言过重了。”

皇帝冷冷淡淡:“朕为帝王,连太子都不能自择,也未觉‘辱之’。”

长孙无忌闻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果然还是为了此事。陛下,经今日之事,臣越发觉得去岁请立太子,实无悔也!”

“陛下偏宠私爱以废国礼,若是去岁未立太子,只怕今朝代王就是太子了。武氏出身旧事,难道还要臣再提醒陛下吗!”

皇帝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冷淡道:“太尉自无悔也。朕已问过多次了。”

“朕亦曾以太尉为心上最重之臣。”皇帝抬眼看着眼前因愤怒,而显得面色极差的长孙无忌,看到他比十多年前多许多的白发,忽然有些心软。

他想起父皇驾崩后,自己居丧不能理政的数月。

那段时间舅舅实是宵衣旰食,之后还大病了一场。他命奉御出宫诊脉,得到回话是,太尉完全是累病的。

皇帝放缓了声音:“舅舅,朕以为,忠臣当竭忠事君,而非……”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长孙无忌打断:“陛下所说,是李懋功那奉上之臣!”

“陛下今日竟然以臣忠言逆耳而责之,远之!”

长孙无忌想起那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便觉心中气血翻涌,想到朝上那些目光,更觉此生未受过这等折辱。

长孙无忌道:“先帝若在,陛下不至于此,臣也不至于此。”

“陛下今日任情纵性之举,实令臣失望。”

言罢告退,转身而去。

门外夏末的风,吹入立政殿。

帘子微动,媚娘自帘后走出,将手轻轻按在皇帝肩上:“陛下勿伤心。”

皇帝摇摇头,声音平静而冷漠:“不,朕只是在想,以后,朕要让太尉失望之处……”

“还有很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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