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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秦王蜂蜜水

周赧王五十四年过得飞快。朱襄感觉刚给政儿过完生辰,这一年时间就过半了。

嬴小政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还记得自己生辰时的热闹。村庄的平民们自发载歌载舞,就好像自己是他们的王。

不,自己是王的时候,也没有平民自发地庆祝他的生辰,为他的诞生而高兴。他们不会奉上自己不多的粮食,不会不求回报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笑脸。

嬴小政进入了梦境房间后,头脑很清醒地明白这些人对自己的好,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受人爱戴的舅父。

即便蔺翁多次举荐,舅父也没能在赵国做官,但这些平民们受着舅父的恩惠,将舅父的美名传到了邯郸以外的地方,传到了赵国的各个角落。

许多流民涌入邯郸周边开垦。他们认为,只要在自己舅父看得到的地方,就能种出能果腹的粮食。

嬴小政在自己的梦境房间里盘着腿,东倒西歪地靠在长大后自己的虚影身上,思索这一年的变化。

朱襄也在思索这一年的变化。

他的生活范围其实没有太大改变,仍旧只在邯郸城附近。

以前他走到田埂上,会看到游侠儿聚众斗殴,会看到衣着简陋的妇人对着裸露着膀子的游侠儿们笑着指指点点,会看到青壮的农人扶着铁犁一边劳作一边哼着粗俗的歌谣……

老人们会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孩童们光着脚丫子在门前跑来跑去。平民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天气好了,田地里的苗苗绿了,甚至有人在地上摔倒了,他们的脸上也会出现笑容的。如果到了丰收的时候,那笑容就更加热烈,生机勃勃。

朱襄上一世会走上种田的路,就是喜欢看到丰收时农人的笑容。他喜欢充满生命力的东西,无论是田地里的小苗,还是农人看到金黄色田地时跃动的眼眸。

今年又到了收获的时刻,朱襄却没有看到农人们的喜悦。

随着田地里黍稷颜色朝着金黄色转变,蕴含着浓郁思念和担忧的痛苦表情,慢慢爬上了在田地里忙碌的老弱妇孺的脸,就像是有人向他们施展了枯萎的诅咒一样,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像是随着地里的粮食被收割,也一同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收割了。

大部分粮食被赵国的官吏收走,农人们只余下小部分的食物,可能还不够过冬。

这时朱襄让他们种植的土豆派上了用场。

官吏本来也想收走他们的土豆,但赵国还没有食用“草根”的粮食,所以官吏将土豆生长在地面上的植株用来喂牲畜,想看这些东西能不能吃。

土豆全株都带一点毒。抛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那点毒顶多让人吃坏肚子,吃不死人。但味道不好,牲畜吃了会拉肚子,这个救荒的植物就没能入官吏的眼。

其实朱襄已经宣扬过,土豆是吃“草根”。但官吏们习惯性地选择了生长在阳光下的叶子、花朵、果实来食用,看不上埋藏在泥土里脏兮兮的草根。当他们确信土豆有微毒之后,就没有将土豆纳入粮食征收的范围。平民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小心翼翼的笑容。

蔺相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甚至还发现,误导赵国官吏的话术,很可能有朱襄的指导。或许朱襄身边一些看上去很不一般的人也加入了其中。

比如那个过于多才多艺的木匠相和,和那个虽是农人却在家里藏了很多书的许明。

这两人都没被征召入伍,肯定有自己的人脉。

但蔺相如选择了假装没看见。

为了赵王愚蠢的贪婪,赵国的平民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他们辛苦种植了一年的粮食。蔺相如担心,当这场战斗结束,或许赵国士兵们留在家中幼子会饿死大半,赵国平民的下一代会少一大半。

在朱襄的帮助下,平民们藏了些“草根”果腹,赵国平民的下一代才多了一些长大的可能性。

蔺相如在天气不错的时候,也会拄着拐杖跟着朱襄去田地里转悠。

他也看到了平民脸上的凄苦,但他同时看到了平民望着朱襄的眼睛中带着感激和希望。

他还听到了一位老者悄悄对身旁的孙儿说,“朱襄公路过的时候,你去摸一摸朱襄公的衣角,朱襄公会保佑你长大,保佑你活到见到你阿父回来的那一天。”

朱襄推广土豆,并欺瞒赵国征收粮食的官吏的事传了出去,又没完全传出去。

附近的平民只知道朱襄公能让他们不饿死。至于具体怎么做的,乌合之众的平民们居然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半分。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当然,也有人认为,平民们没有智慧,他们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得救。

朱襄的名声再次远播,从上党逃来的平民也聚集在邯郸城周围的荒郊野外,希望得到朱襄的指导。

种植粮食的时令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朱襄说能种,他们就会把自己珍藏的种子撒进泥土里,勒紧了裤腰带耕种,等待着收获的时候。

无数流民中流传着传说,只要见到了朱襄公,就能活。

朱襄也听到了这个传言。他终于撑不住,借口去山上寻找能救荒的植物,独自坐在山中树墩上,将脸埋在双臂中,痛哭了一场。

他根本没办法让这些人都活下去。就算是救荒的土豆,也救不了每一个失去了田地的流民。

事实上现在每天都有人在被征收粮食后饿死,但没有人因此而责备他。还活着的人仍旧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将他当做能活人无数的神灵。

朱襄以为自己是独自上山。曾经主动保护他的游侠儿,都已经被征召入伍了。

但墨家人和农家人正跟在他身后百米处不说,甚至荀况和蔡泽都有些不放心他,亲自上山偷偷跟着他。

嬴小政吵着要找舅父,蔺相如牵着嬴小政的手,在扈从的护卫下也上了山。

他们在不同的方位躲藏着,可能发现了其他人的存在,也可能没有发现。

他们都静静地听着朱襄的痛哭,听着朱襄痛苦地自言自语说着自己的没用,然后悄悄在朱襄整理好情绪下山时,跟着一声不响地下山,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嬴小政再次来到了梦境房间中,想起了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他抱着双膝,小脸有些无精打采。

他抱着双膝,小脸有些无精打采。

“舅父心肠太软了,这样不好。”

“就算朕当了皇帝,也不可能让天下每一个人都不饿肚子。舅父怎么会做得到?”

“舅父就不能过得自私一些,多想想权势财富这些令人高兴的东西吗?”

“而且赵国迟早会被朕灭掉,舅父对赵国平民感情这么深厚,到时会不会与朕敌对?”

嬴小政自言自语,语气有些委屈。

舅父对自己好、对舅母好就够了,怎么连不相干的人都要放在心上?还要为那些人哭泣?

舅父这样,会不会伤心病倒?

嬴小政戳了戳自己的虚影:“你不是功过三皇,德高五帝吗?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保护好舅父?”

虚影根本不会说话,只是一个数据库。

嬴小政气鼓鼓地又戳了戳自己的虚影,并骂了一句“真没用”,然后下线睡觉。

什么皇帝的智慧啊,还不如我等会儿给舅父一个抱抱呢。

离开梦境房间后十分“聪慧睿智”的嬴小政,果真给了朱襄一个爱的抱抱蹭蹭。哭过一场后已经调整好心情的朱襄果然很高兴,笑着与嬴小政玩了半天的举高高。

现实很无奈。朱襄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神灵圣人,救不了所有人,仍旧像以前一样做力所能及的事。

他优先帮助自己的邻里乡亲,然后是邯郸周围有地、有劳动力的农户,再之后是普通的赵国平民。至于流民,他假装没看见这些人的存在。

人的精力有限,人的感情也有亲疏远近。理想是一回事,但朱襄是个能看清现实的人,他不会因为理想而影响手边该做的、能做的事。

朱襄的情绪和努力,在七国中,甚至在赵国中都是微小的涟漪,无关大局,也不会影响国事。

唯一的变局,大约就只是廉颇在长平尝试种土豆,以替代部分军粮了。

廉颇所做的事传到了秦军那里。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就将秦国上下变成了一个耕战机器。在秦国,平民只能选择种田或者打仗,如果擅自做别的事,比如经商,都会被罚。

秦国如此重视耕战,秦将王龁一听到赵将在营地里种植没听说过的粮食作物,立刻警觉起来。

哪怕王龁现在还在攻打上党,离长平还很远。他也派斥候去打探消息。

斥候付出了一半的人,成功挖来几株土豆。

王龁和一群将领围在土豆旁抓耳挠腮。

“这个怎么吃?”

“据说是吃根。”

“我看这个有些像芋头!”一个来自巴蜀的将领道,“它是不是种在水边?”

斥候道:“种在旱地。”

来自巴蜀的将领道:“能种在旱地的芋头?这是好东西啊,虽然不能替代粮食,但饥荒的时候能果腹!”

王龁皱眉:“赵人在营地种植土豆,恐怕这个土豆不仅能果腹,还有能不经过精耕细作也可以结果的本事。”

一个副将道:“赵人补给本就比我们更容易。廉颇擅长守城,再加上土豆,粮草更不缺,恐怕会成为大患。”

王龁何尝不知?他就是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才会派斥候去偷土豆。

秦国攻打韩国上党,已经打了两年多,消耗极大。赵人突然横插一脚,在军势上就是以逸待劳。如果赵人要靠着充足的粮草和坚固的城墙且战且退,死死拖住秦国的兵锋,以秦国目前的补给情况,恐怕会被拖得不败而败,无奈退兵。

廉颇在军营中悠悠哉哉地种起了土豆,这很明显不是要出兵和秦国决战的架势,而是要和秦国打持久战,拼补给了。王龁想想就觉得头大如斗。

“写信回咸阳,请君上定夺。”王龁最终选择放弃思考。

他只会打仗,打仗背后那些复杂的事,还是交给朝中其他人吧。

最好把他家主将,武安君白起将军派来继续给他当主将。他多想什么都不思考,武安君说怎么做,他闭眼照做就成。

王龁的信快马加鞭送回咸阳后,秦王立刻召集范雎和白起前来商议。

范雎听到土豆的事后,沉思了一会儿,道:“这土豆有些耳熟,似乎和公子子楚在赵国的好友有关系。”

虽然子楚请求范雎帮忙,但对于范雎而言,秦王是他的伯乐和恩人,他优先考虑如何为秦王尽忠,所以立刻就把子楚“卖”了。

秦王让人叫来子楚,询问土豆的事。

子楚心里有些生气。

他特意对范雎说朱襄对自己的重要性,希望范雎能想出办法保护朱襄。范雎却在丝毫没有与自己通气的情况下,直接把朱襄的事告诉了祖父。

子楚并不是认为范雎应该瞒着祖父,而是先缓一天,与自己通通气再说,也不会影响大局。

显然,范雎被自己祖父宠得目空一切,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子楚心里生气,但他知道自己在祖父心中的地位远不如范雎。长久的质子生涯让他的演技十分好,心里再生气,外人也看不出他半点真实感情。

子楚恭恭敬敬道:“君上,朱襄擅长种地,能让平民田地增产两至三倍。他为了救荒,多次入山寻找能食用的植物。土豆出自他之手,极有可能。”

秦王疑惑:“如此能人,怎未听你提起过?”

子楚实话实说道:“朱襄年少时被蔺相如所救,他知恩图报,蔺相如还在赵国,他就不会离开赵国。他不能为秦国所用,孙儿又不忍心他被人所害,所以就故意隐瞒他的存在。赵王昏庸,蔺相如多次举荐朱襄,赵王都因朱襄只是一介平民轻视朱襄。蔺相如已经老病,孙儿想过不了几年,他就能离开赵国了。”

子楚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孙儿的长子目前就在朱襄家中,被朱襄收养。不过朱襄并不知晓孙儿的身份。”

他将自己如何隐姓埋名与朱襄结识,又如何发现吕不韦送来的妾室中有朱襄的长姐,于是与朱襄结亲的事告知了秦王。

这些小道手段,如果秦王不问,子楚不可能说。

但秦王问起朱襄的事,子楚便将自己的小伎俩一口气全坦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祖父城府极深,且掌控欲极强。

祖父不会轻视他质子的身份,因为祖父自己也曾是质子。祖父会很欣喜自己在吕不韦眼皮子底下搞的小手段,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而自己对祖父全盘托出自己的小计划,祖父就会更信任和喜爱自己。

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子楚很习惯不动声色地讨好别人。

秦王深深地看了子楚一眼,那双明亮如鹰的双眸,好像将子楚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秦王失笑:“能屈能伸,你做得很好。”

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子楚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表情,俯身叩谢秦王的称赞。

“既然朱襄与你有亲,那迟早是我秦国的人。待此次战胜赵国,就让赵国把秦国质子送回。朱襄身为质子的看护者,也该与你的儿子一同回秦国。”秦王问道,“你长子叫什么?”

子楚道:“我长子名为政。”

秦王颔首,将朱襄的事暂时放到一边,继续询问白起和范雎该如何处理廉颇之事。子楚乖乖跪坐在一边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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