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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丛音啊

盛焦眸光失神,在漫天雷声中隐约瞧见一个半大孩子正跪坐在不远处,哭得撕心裂肺。

十一岁,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少年,只是个还未长成的半大孩子。

他一袭暖黄衣袍,浑身剧烈颤抖,一百零八颗天衍珠挂在脖子上,散发出的雷纹细微,看着毫无震慑力。

冤魂、幽魂、厉鬼在他身边咆哮,一声声的质问。

“我可有罪?”

“可有重罪?!”

“我明明是受害之人,为何要断我有罪?!”

“冷血无情!怪物!”

“你有何资格断我之罪?!”

小小的盛焦满脸泪痕,拼命捂着耳朵,嘶声道:“不……我不想。”

弱小的声音被逐渐增高的咆哮质问声掩盖住。

小盛焦被迫哭着爬起来往前跑,四四方方的棋盘被他踩在脚下,一步一格。

随着他将数百个格子一一踩了一遍,只会哭着奔跑的孩子似乎变了个人,眼眸枯涸无光,仿佛和脚下雷光劈碎的焦痕土地相差无几。

孩子踩着棋盘一遍又一遍。

五年时光匆匆从他身上流逝,却未留下半分痕迹,只是那双眼睛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无神。

最后,他甚至不用天衍珠也能招出申天赦天空象征雷罚的天雷,熟练无比地将正确有罪之人劈成齑粉。

面无表情的半大孩子踏过棋盘格缓步走来,最终停在枯涸焦土中,空洞无神的眼眸仰着头和十几年后的自己对视。

不知为何,小小的孩子朝着他伸出手。

盛焦注视着那只全是剑茧的小手,眸光失神看了许久。

他垂在身侧的五指剧烈一蜷缩,眼神中唯一一缕燃烧十多年的光突然黯淡下去。

盛焦缓缓抬起手。

恰在这时,天边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啊——”

盛焦如梦初醒,眼神瞬间清明。

无数幽魂已至他身边,只差一寸就能刺穿他的心脏。

无声雷瞬间劈下,将周围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围成一圈的厉鬼悉数劈成粉末。

终于,天边惨叫的人轰然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将焦黑的土地砸得裂纹更多,滋滋着蔓延到盛焦脚下。

盛焦正要抬手招天雷,不知察觉到什么,手突然一顿。

漆黑的烟尘缓缓消散,一人从地上爬起来,狼狈站在焦土中,小声咕囔了一句:“狗东西,你见到肉骨头了?拉都拉不住。”

——是奚将阑。

盛焦:“……”

奚将阑被天衍珠硬生生拖到棋盘最中央的幻境中,险些摔个头晕眼花七荤八素。

他像是猫似的用爪子胡乱摸脸,本来脸颊只有几点灰尘脏污,却被他抹了两下后整张脸脏污一片,极其滑稽可笑。

等到烟尘落得差不多,奚将阑余光一扫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才“咻”地将手放下,故作高深莫测地一震衣袖,宛如高高在上、特意来挽救盛焦的仙人。

不知怎么,盛焦眼底那点微弱黯然下去的光芒再次亮起。

身侧本来朝他伸手的纤瘦孩子已经化为粉末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奚将阑淡淡看着盛焦,张扬又倨傲,好似他来送天衍珠是对盛焦的恩赐,眉头高挑,淡淡开口。

“盛无灼。”

盛焦本以为他要说什么自鸣得意的话,却见他一边踱步到自己身边,一边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趾高气昂道。

“救命。”

浓烈烟雾彻底散去,奚将阑身后无数面目狰狞的厉鬼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各个震怒无比,撕心裂肺地咆哮。

“混账!你他娘的会不会断案?!他虽然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但的确是好人?这种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我有罪!我杀了这么多人怎么能无罪呢?!你快重新断!”

“你断对了!但我还是得杀你!”

各个青面獠牙,凶相毕露。

盛焦:“…………”

盛焦满脸一言难尽。

奚将阑虽然面上淡定,腿却倒腾得飞快,转瞬便撞到盛焦怀里,抱着他的腰身往獬豸宗宽大的衣袍里躲。

盛焦蹙眉,拎着后颈将他拽出来。

奚将阑又贴回去,好像怕得不得了,催促他:“你快把他们杀了啊。”

盛焦言简意赅:“已杀了。”

奚将阑一愣,回头看去。

果不其然,只是一瞬的功夫,刚才那堆咆哮的厉鬼已经悄无声息化为粉尘铺了满地。

奚将阑这才松了一口气,像是受了惊般,手抓着盛焦的衣襟,身体瘫软地不受控制往下滑。

“吓坏我了,他们好凶,明明是他们求着我断案的,断对了怎么还生气呢?”

盛焦:“……”

盛焦本想把他扔出去,但将他吓得浑身发抖,也没功夫探究是真是假,皱着眉单手扣住他的腰,让他站稳。

“盛焦,你真好。”奚将阑恹恹靠在他怀中,“也不枉我奔赴千里为你送天衍珠。”

只是看起来盛焦根本不需要天衍珠也能料理申天赦。

奚将阑不管。

他如此担心盛焦,就算盛焦不需要也得感恩戴德受着。

盛焦蹙眉看他:“不是让你在盛家待着?”

“有人要杀我,成群结队来围攻我,我打又打不过,只能任人欺辱险些丧命。”奚将阑鬼话连篇,“我怕得不得了,全靠天衍珠才逃出生天,怎么可能还会待在盛家等死?”

盛焦:“……”

奚将阑盯着盛焦那张冷若冰霜但实在勾他魂儿的脸,突然踮起脚尖就要亲他。

盛焦猝不及防被亲了下嘴唇,脸色一沉当即往后撤开,大手掐住奚将阑的下巴强迫他分开唇,拇指探入滚热的口中去摸奚将阑的后槽牙。

奚将阑一愣,牙齿被摸了个遍才意识到盛焦是在找他牙齿中的毒丹。

他当即被气笑了,一脚蹬在盛焦膝盖上,从他怀里蹦出去。

“不解风情!”奚将阑骂他,“闷葫芦。”

“巧言令色。”盛焦冷冷道,“骗子。”

奚将阑被怼了个跟头,愣了好一会才匪夷所思地瞪着他——没想到盛焦这种锯嘴葫芦竟然会和自己对骂。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你开窍啦?”奚将阑也不生气了,又变脸似的笑嘻嘻凑到他面前,“我之前怎么骂,你都从不会回嘴的。”

盛焦不想理他,抬步朝着隔壁幻境走去。

奚将阑看着他的背影笑容一僵,很快又嬉皮笑脸地跟上去:“等等我,慢一点啊,我跟不上——我说真的,你这六年终于有点人气儿啦,是太过思念我吗?”

盛焦脚步一顿,突然转身瞪了他一眼。

奚将阑哈哈大笑,走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好吧,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盛焦默不作声大步流星往前走。

奚将阑小跑着跟上去,看起来丝毫未受盛焦冷淡态度的影响。

直到走到新的幻境时,沉默好一会的奚将阑突然道:“……我说真话。”

盛焦沉着脸将幻境中叫嚣着是非对错的两方厉鬼全都斩杀,皱眉回头看他。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奚将阑低着头,轻轻道,“我什么都说,绝不骗你。”

盛焦愣了一下。

奚将阑眉头紧皱,耐心等了半天盛焦都没吭声,当即满脸痛苦地捂着心脏:“快问啊快问!我要忍不住说假话了!”

盛焦:“……”

说一句真话就这么难吗?

盛焦犹豫半晌,终于问出他一直想问的。

“你为何怕我?”

明明两人在奚将阑及冠之前,连窗户纸都捅破了,但自从奚家灭族后,奚将阑就莫名怕他。

在獬豸宗时,盛焦明明想要护他,他却恐惧得满脸泪痕浑身发抖;

六年来更是对盛焦避之如蛇蝎,见面了更是喊打喊杀,丝毫不留情面。

虽然奚将阑极力掩饰,但依然骗不过盛焦。

奚将阑对他的情感,是惧怕、恐惧。

哪怕有真心,也被铺天盖地的惊惧完全压住,让人窥不见半分。

奚将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淡淡道:“让尘说的是真的。”

“什么?”

“让尘闭口禅破时,说我总有一日会死在你手中。”奚将阑轻轻道,“这句话是真的。”

盛焦似乎不信,冷冷看他。

奚将阑脸色一白,知晓自己说谎太多,在盛焦那已没了信誉,近乎无措地道:“我、我我没骗你,这一次真的没骗你。”

盛焦直直注视他半晌,眉头轻轻皱起。

幻境中厉鬼依然肆虐,被盛焦无意识地用雷光劈成碎渣。

一片雷光闪烁中,奚将阑嘴唇轻动,呢喃地道:“盛焦,我害怕。”

盛焦瞳孔轻轻缩了一下。

奚将阑太会欺骗伪装,且内心有种莫名的恶趣味。

每每在旁人彻底信任他时,就会故意露出真面目,打人个措手不及悔恨不已,他自己反倒高高兴兴,为骗过别人而觉得愉悦。

就好像说出一句真话,就是将自己伤痕累累的真心剖出给旁人看似的。

但此时,奚将阑垂着眸,用一种脆弱得好像轻轻一碰就碎的神态说出“我害怕”时——这明明是奚将阑最擅长的伪装,但被骗过无数次的盛焦心竟然又软了。

“我不会。”盛焦轻轻说。

奚将阑垂眸看着足尖,好像只有垂着头不去看,才敢说出真话。

“盛焦,你会。”

盛焦蹙眉,执拗地道:“我不会。”

奚将阑没有和他分辨,只是又近乎失魂落魄地重复一遍。

“我很害怕。”

若是让尘没有告诉他那句话,他或许能够毫无负担做出那些事。

但「窥天机」所说出的话就像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利剑,奚将阑每杀一个人便感觉利剑往下掉一寸。

冰冷的剑锋已经贴在他的后颈处,好像下一瞬就能刺穿他的身体。

但行至中途,他已没有回头路。恰在这时,雷光终于停止,幻境中厉鬼已然消散得一干一净。

盛焦正要开口说什么。

奚将阑伸出手放在唇边一抵,抬头露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嘘,我只回答这一个问题,之后我又要开始说谎啦。”

盛焦:“……”

从未见过这么大大咧咧宣布自己要说谎的。

盛焦又说了句:“我真的不会。”

奚将阑果然开始说谎,含情脉脉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必定不会忍心杀我,我信你就是。”

盛焦嘴唇轻抿,知道说什么也无用,只能沉着脸带着他进入下一个幻境去寻奚明淮。

下一处似乎和早已经被怨气戾气荼毒的幻境并不相同。

整个幻境干干净净,既无怨气也无戾气。

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端端正正跪坐在中央,眼眸无神空茫地看来。

旁边有一群被关押在獬豸宗牢笼的男人,朝着她愤怒地咆哮。

明明怨气这么大,但整个幻境依然纯净。

看来那个女人才是境主。

盛焦没有立刻动手,眼眸冷冷看过去。

女人瞧见獬豸纹,无神的眸子微微一动,她实在漂亮,一举一动温柔娴静,微微弯下腰恭敬行了一礼,柔声道:“大人。”

奚将阑见她和其他厉鬼全然不同,问道:“你有冤屈?”

女人轻柔一笑:“我本是北境女,丈夫是山中药师,一日采药跌入山中猎户布下的诱坑中,被木桩穿透腿无法离开。”

奚将阑认真地听。

药师呼救声唤来猎户,本该救人的他却任由药师流血而亡,之后猎户强入药师家中,将孤身一人的漂亮女人占为己有。

自那之后,山中其他猎户接一连三进入药师家中。

女人为丈夫惨死悲伤不已,又为禽兽玷污每日恸哭。

“……所以我便用木桩一一穿透他们的五脏六腑,让他们活生生流血而亡。”哪怕有如此惨痛经历,女人仍旧温柔,轻轻地道,“大人,您说我可有罪?”

盛焦默不作声。

奚将阑倒是笑起来,淡淡道:“您自然无罪。”

女人弯起眸:“为何无罪?”

“以杀止杀,以怨报怨。”奚将阑朝她勾唇一笑,“天道自然。”

女人用一种看孩子似的眼眸温柔注视着他,笑了好一会才看向盛焦。

盛焦漠然道:“你有罪。”

这是獬豸宗堪称无情的公道。

女人苍白的脸笑了起来,她也不生气,温温柔柔地道:“我记得你,小仙人,当年您第一次来时,曾断我无罪。”

盛焦一愣,近乎茫然地看着她。

“但獬豸宗说您断错了。”女人道,“所以您被申天赦天雷劈去怜悯。”

盛焦瞳孔微颤。

獬豸宗法不容情,最忌讳不分青红皂白的怜悯。

奚将阑瞳孔一缩。

盛焦默不作声朝女人微微一颔首,拉着奚将阑从幻境离去。

女人含笑看着两人的背影,眼尾缓缓流下一滴清泪。

再次入到新的幻境,不知为何竟又是一处清明幻境。面容俊秀的少年站在最中央,高高兴兴道:“终于有人来啦。”

奚将阑看到少年的脸,又看向一旁的囚笼中竟然也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知怎么像是猜到了什么。

少年脆生生地说:“我本是南境贫寒人,因和大世家的少爷长相相似。世家少爷身染重病无法出门,世家老爷便杀我父母,将我掳去世家做少爷替身。”

奚将阑一愣。

少年像是在炫耀似的,笑嘻嘻地说:“我知道父母被杀后,便佯作乖顺,夺取他们信任后在一日家宴上在酒中下了毒药,将世家老爷少爷全都毒死啦。”

还没等他问,奚将阑就痛快地抚掌大笑:“你自然也无罪。”

少年看向盛焦。

盛焦默不作声。

少年又道:“小仙人,你当年断我无罪,被天罚劈去愤恨。”

奚将阑偏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盛焦,心中一颤。

只是两个断错案的幻境,便被被劈去怜悯、愤怒……

当年的小盛焦在申天赦待了整整五年。

幻境消失。

奚将阑站在一片焦土中,突然问:“盛宗主,现在还觉得这些人无罪吗?”

盛焦默不作声。

奚将阑走上前,伸手贴在盛焦的心口,感受着掌心下毫无波动起伏的心跳。

“你没了感同身受的怜悯同情,也没了设身处地的愤怒怨恨。七情六欲皆无,情感欲望单薄,你有的……只是一颗冰冷的心。”

盛焦一把扣住他的手,眼神森冷又漠然。

“所以,盛焦……”

奚将阑完全不惧怕他身上的寒意,甚至踮着脚尖在他冰冷的唇上亲昵落下一吻,两人呼吸交缠,眼眸却是如出一辙的冰冷无情。

奚将阑甚至还在笑。

“你真的会杀我,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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